卷四 虯髯客傳

〔唐〕杜光庭

隋煬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楊素守西京。素驕貴,又以時亂,天下之權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貴自奉,禮異人臣。每公卿入言,賓客上謁,未嘗不踞床而見,令美人捧出。侍婢羅列,頗僭於上。末年愈甚,無復知所負荷,有扶危持顛之心。

一日,衛公李靖以布衣上謁,獻奇策,素亦踞見。公前揖曰:「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為帝室重臣,須以收羅豪傑為心,不宜踞見賓客。」素斂容而起,謝公,與語,大悅,收其策而退。當公之騁辯也,一妓有殊色,執紅拂,立於前,獨目公。公既去,而執拂者臨軒指吏曰:「問去者處士第幾,住何處。」公具以對,妓誦而去。

公歸逆旅。其夜五更初,忽聞叩門而聲低者,公起問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公問誰,曰:「妾,楊家之紅拂妓也。」公遽延入。脫衣去帽,乃十八九佳麗人也。素麵畫衣而拜,公驚答拜。曰:「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絲蘿非獨生,願托喬木,故來奔耳。」公曰:「楊司空權重京師,如何?」曰:「彼尸居餘氣,不足畏也。諸妓知其無成,去者眾矣。彼亦不甚逐也。計之詳矣,幸無疑焉。」問其姓,曰:「張。」問其伯仲之次,曰:「最長。」觀其肌膚,儀狀,言詞,氣性,真天人也。公不自意獲之,愈喜愈懼,瞬息萬慮不安,而窺戶者無停屨。數日,亦聞追討之聲,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馬,排闥而去,將歸太原。

行次靈石旅舍,既設床,爐中烹肉且熟。張氏以髮長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而虯,乘蹇驢而來。投革囊於爐前,取枕欹卧,看張梳頭。公怒甚,未決,猶刷馬。張熟視其面,一手握髮,一手映身搖示公,令勿怒。急急梳頭畢,斂衽前問其姓。卧客答曰:「姓張。」對曰:「妾亦姓張。合是妹。」遽拜之。問第幾。曰:「第三。」因問妹第幾,曰:「最長。」遂喜曰:「今多幸逢一妹。」張氏遙呼:「李郎且來見三兄!」公驟拜之。遂環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計已熟矣。」客曰:「飢。」公出市胡餅,客抽腰間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亂切送驢前食之,甚速。客曰:「觀李郎之行,貧士也,何以致斯異人?」曰:「靖雖貧,亦有心者焉。他人見問,故不言。兄之問,則不隱耳。」具言其由。曰:「然則將何之?」曰:「將避地太原。」曰:「然吾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則酒肆也。」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於是開革囊,取一人頭並心肝,卻頭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負心者,銜之十年,今始獲之,吾憾釋矣。」又曰:「觀李郎儀形器宇,真丈夫也。亦聞太原有異人乎?」曰:「嘗識一人,愚謂之真人也。其餘,將帥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幾?」曰:「僅二十。」曰:「今何為?」曰:「州將之子。」曰:「似矣,亦須見之。李郎能致吾一見乎?」曰:「靖之友劉文靜者,與之狎。因文靜見之可也。然兄何為?」曰:「望氣者言太原有奇氣,使訪之。李郎明發,何日到太原?」靖計之日。曰:「達之明日日方曙,候我於汾陽橋。」言訖,乘驢而去,其行若飛,回顧已失。公與張氏且驚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無畏。」促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果復相見。大喜。偕詣劉氏,詐謂文靜曰:「以善相者思見郎君,請迎之。」文靜素奇其人,一旦聞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回而至,不衫不履,裼裘而來,神氣揚揚,貌與常異。虯髯默居末坐,見之心死,飲數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劉,劉益喜,自負。既出,而虯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須道兄見。李郎宜與一妹復入京,某日午時,訪我於馬行東酒樓下。下有此驢及瘦驢,即我與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別而去。公與張氏復應之。

及期訪焉,宛見二乘。攬衣登樓,虯髯與一道士方對飲,見公驚喜,召坐。圍飲十數巡,曰:「樓下櫃中有錢十萬,擇一深隱處駐一妹,某日復會我於汾陽橋。」如期至,即道士與虯髯已到矣。俱謁文靜。時方弈棋,揖而話心焉。文靜飛書迎文皇 看棋。道士對弈,虯髯與公傍侍焉。俄而文皇到來,精采驚人,長揖而坐,神氣清朗,滿坐風生,顧盼煒如也。道士一見慘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輸矣!於此失卻局哉!救無路矣!復奚言!」罷弈而請去。既出,謂虯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為念。」因共入京。虯髯曰:「計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與一妹同詣某坊曲小宅相訪。李郎相從一妹,懸然如磬,欲令新婦祗謁,兼議從容,無前卻也。」言畢,吁嗟而去。

公策馬而歸,即到京,遂與張氏同往。乃一小版門子,叩之,有應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門,門愈壯。婢四十人,羅列廷前。奴二十人,引公入東廳。廳之陳設,窮極珍異,箱中妝奩、冠鏡、首飾之盛,非人間之物。巾櫛妝飾畢,請更衣,衣又珍異。既畢,傳云:「三郎來!」乃虯髯紗帽裼裘而來,亦有龍虎之狀,歡然相見。催其妻出拜,蓋亦天人耳。遂延中堂,陳設盤筵之盛,雖王公家不侔也。四人對饌訖,陳女樂二十人,列奏於前,似從天降,非人間之曲。食畢,行酒。家人自東堂舁出二十床,各以錦繡帕覆之。既陳,盡去其帕,乃文簿鑰匙耳。虯髯曰:「此盡寶貨泉貝之數。吾之所有,悉以充贈。何者?欲於此世界求事,當龍戰三二十載,建少功業。今既有主,住亦何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內,即當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輔清平之主,竭心盡善,必極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蘊不世之藝,從夫之貴,以盛軒裳。非一妹不能識李郎,非李郎不能榮一妹。起陸之貴,際會如期,虎嘯風生,龍吟雲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贈,以佐真主,贊功業也,勉之哉!此後十年,當東南數千里外有異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與李郎可瀝酒東南相賀。」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訖,與其妻從一奴,乘馬而去。數步,遂不復見。公據其宅,乃為豪家,得以助文皇締構之資,遂匡天下。

貞觀十年,公以左僕射平章事。適南蠻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萬,入扶餘國,殺其主自立。國已定矣。」公心知虯髯得事也。歸告張氏,具衣拜賀,瀝酒東南祝拜之。

乃知真人之興也,非英雄所冀。況非英雄乎?人臣之謬思亂者,乃螳臂之拒走輪耳。我皇家垂福萬葉,豈虛然哉。或曰:「衛公之兵法,半乃虯髯所傳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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