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家

「克里斯,是因為明天實驗的事嗎?」

聽到她的聲音,我不禁嚇了一跳。我已經躺了好幾個小時,無法入睡,眼睛盯著周圍的黑暗,感覺就像獨自一人,因為我連她的呼吸聲都聽不見。我夜間的思緒如同迷宮一般紛亂,就像是在發燒,不完全符合邏輯,卻獲得了一種新的維度和意義,竟然使我忘記了她的存在。

「什麼……你怎麼知道我沒睡著?」我問道,聲音裡帶著恐懼。

「從你的呼吸可以聽出來。」她輕聲說道,好像有些抱歉。「我並不想打擾你……如果你不能講的話,那就不要……」

「不,沒什麼不能講的。是的,是因為實驗的事。你猜對了。」

「他們期望得到什麼結果呢?」

「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只要有點結果,隨便什麼都行。這不是什麼『思想行動』,而是『絕望行動』。現在他們需要的只有一樣,那就是一個有足夠的勇氣、敢於為自己的決定承擔責任的人。但大多數人把這種勇氣看作是一種普普通通的懦弱,因為它是一種退卻,你知道吧,是放棄,是一種為人不齒的逃避。彷彿值得尊敬的做法就是硬著頭皮往前走,陷入一片泥潭,在你不理解而且永遠都不會理解的東西里活活淹死。」

我在這裡打住,但不等我急促的呼吸平靜下來,又一股怒火冒了上來,我脫口而出:

「當然,這個世界上從來都不乏持有所謂實用觀點的人。他們說,即使我們無法與這片海洋實現接觸,但通過研究它的原生質—還有那些離奇的、有生命的城市,它們從這片海洋里冒出來,然後在一天之內便又消失得無影無蹤—通過對它們的研究,我們將解開物質的奧秘,就好像他們不知道這是自欺欺人。這就像是在一座圖書館裡轉悠,書中的語言誰都讀不懂,只能看看書脊的顏色……就是這麼回事!」

「就沒有其他像這樣的星球了嗎?」

「不知道。也許有,但我們只知道這一個。不管怎樣,這種行星極為罕見,和地球完全不同。我們的星球很常見,我們是宇宙的青草,我們以自己的常見而自豪,而且因為它非常普遍,我們便以為它可以包含一切。正是帶著這種信念,我們勇敢地踏上了漫長的星際旅程,心中充滿了喜悅:去探索其他的世界!但是這些其他世界究竟能用來做什麼呢?不是我們征服它們,就是我們自己被征服,除此之外我們可憐的腦袋瓜里就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啊,這真不值得,一點兒都不值得。」

我從床上起來,摸索著找到了葯櫃,從裡面找出一個裝著安眠藥的小扁瓶。

「我要睡一會兒,親愛的。」我說道,轉身面對黑暗,空調的嗡嗡聲從頭頂上傳來。「我需要睡覺。要不然我真不知道……」

我在床上坐下。她摸了摸我的手。我摟住了在黑暗裡看不見的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抱著,直到睡意襲來才放鬆。

早晨醒來,我覺得精力充沛,休息得很好,實驗的事好像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不明白自己先前為什麼把它想得那麼重要。同時我也不介意哈麗必須跟我一起去實驗室。不管她如何努力,只要我離開房間幾分鐘,她就無法忍受,於是我便放棄了進一步嘗試的想法,儘管她自己極力主張這樣做(她甚至準備把自己關起來)。我建議她帶本書去讀。

我對實驗過程本身並不太感興趣,而是更想知道在實驗室里會發現什麼。書架和放化學玻璃器皿的柜子里有好幾處明顯地空著。幾個櫥櫃門上的玻璃都不見了,其中一扇門的玻璃上有一處星形裂痕,就好像最近這裡曾發生過一場爭鬥,留下的痕迹已被匆忙而又相當仔細地清除乾淨。除此之外,這個藍白兩色的大房間並沒有什麼異樣。斯諾特在各種儀器中間忙碌著,他的表現非常得體,就好像哈麗的出現是一件很普通的事,還遠遠地朝她微微鞠了一躬。在他給我的太陽穴和額頭上塗抹生理溶液時,薩特里厄斯從一扇通向暗室的小門裡走了進來。他身穿一件白大褂,上面套著一條長及腳踝的黑色防輻射圍裙。他態度平淡,動作輕快,跟我打了個招呼,就好像我們倆是地球上某個大型研究所里上百名員工中的兩名成員,而且前一天還剛見過面。這時我才注意到,他今天戴的是隱形眼鏡,而不是框架眼鏡,因此他的臉顯得毫無生氣。

他站在那裡,雙臂交叉在胸前,看著斯諾特把一條繃帶纏在我頭上貼著的電極周圍,看上去就像是一頂白帽子。有好幾次他將視線在房間四面掃來掃去,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哈麗。哈麗不舒服地蜷著身子,坐在牆邊的一張小凳上,假裝在看書。當斯諾特從我椅子旁邊離開的時候,我移動了一下纏滿了金屬電極和導線的腦袋,好看著他打開儀器開關,但沒料到薩特里厄斯突然舉起了手,一本正經地說道:

「凱爾文博士!請集中精神,注意我講的話!我不想把任何想法強加於你,因為這與本實驗的目的不符,但你必須停止有關你自己,有關我,有關我們的同事斯諾特,以及有關任何其他人的思考,以便消除特定個人所帶來的隨機性,從而把精神集中在我們此刻所代表的事物上。地球和索拉里斯;一代代的研究者,作為一個整體,儘管特定的個人有生有死;我們在實現智能接觸方面的不懈努力;人類所踏上的寬闊歷史大道,它無疑將在未來不斷延伸下去;為了完成我們的使命,我們願意做出任何努力和犧牲,願意放棄任何個人感情—這一系列主題應該充滿你的意識。誠然,聯想的順序不完全取決於你的意願,但今天你身在此處,這一事實本身便保證了我所提到的這一系列主題的真實性。如果你對自己是否恰當地完成了這項任務沒有把握的話,也請明說,斯諾特博士將重新進行記錄。我們有充裕的時間……」

當他說到最後幾句時,他的臉上帶著一絲蒼白而冷淡的微笑,絲毫沒有掩蓋住他眼中深深的茫然。聽著他一本正經地講了這麼一大堆陳詞濫調,我幾乎有些反胃,所幸斯諾特打破了越拖越長的沉默。

「可以開始了嗎,克里斯?」他問道,胳膊肘靠在腦電圖儀高高的控制台上,一副隨意而毫不拘束的樣子,就好像靠在椅子上一樣。他對我直呼其名,而不是姓,這讓我很是感激。

「可以了。」我說道,一邊閉上了眼睛。剛才當他把電極固定好,將手指放在開關上時,我感到一陣緊張,腦子裡空空如也,但這時那種感覺突然消失了。透過眼睫毛,我可以看到那台機器黑色儀錶板上的控制燈閃爍著粉紅色的光芒。貼在我腦袋周圍的那圈金屬電極,本來像冰冷的硬幣,潮乎乎、冷冰冰的,但現在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也漸漸散去。我就像一座沒有燈光照明的灰色舞台,空蕩蕩的舞台四周是一群看不見的觀眾,他們像圓形劇場似的圍成一圈,劇場中央一片寂靜,充滿了對薩特里厄斯和這項「使命」的嘲諷與蔑視。這些渴望扮演即興角色的內心觀察者,他們的緊張感正在慢慢消退。「哈麗?」我試探著想了一下這個名字,心裡恐懼不安,幾乎想嘔吐,準備馬上將它撤回。但那些專心而盲目的觀眾並沒有抗議。有那麼一陣,我的心中充滿了純潔的柔情和真誠的遺憾,我願意做出耐心而長久的犧牲。哈麗充滿了我的全身心,沒有特徵,沒有形狀,沒有面孔;而與此同時,通過這個沒有個人特徵、帶著絕望柔情的她,在這片灰色的昏暗裡,吉斯的面孔帶著教授般的威嚴出現在我眼前,他不僅是索拉里斯學之父,也是索拉里斯學家之父。但我想到的並不是那場滿是泥濘的爆炸,也不是那條散發著惡臭的深淵——無情地吞噬了他的金邊眼鏡和精心梳理過的花白鬍須。我眼前看到的只有他那本專著標題頁上的版畫肖像,藝術家在他頭部周圍加上了密密麻麻的影線背景,沒料到看上去幾乎就像是一個光環。他的面容和我父親竟是如此相似,不是指五官特徵,而是他臉上那種誠實可靠而又老派的審慎,以至於最後我都不知道他們二人當中究竟是誰在看著我。他們兩人都沒有墳墓,這在我們這個時代極為常見,因此不會喚起任何特殊的情感。

這個圖像消失了。有那麼一陣,不知有多久,我忘記了觀測站,忘記了實驗,忘記了哈麗,忘記了黑色的海洋,忘記了所有的一切。我的心中一下子充滿了一個信念,那就是,那兩個已經永遠離開了我們的人,現在已變得無窮之小,化為了塵土,但在他們活著的時候,他們兩人都曾經從容應對了自己遇到的所有艱難險阻。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的心情平靜了下來,於是那群圍在灰色舞台四周、靜靜地等著我被擊敗的無形觀眾頓時煙消雲散。咔嗒兩下,儀器關上了,人工照明的光線猛地射入我的眼帘。我眯起了眼睛。薩特里厄斯用疑問的眼光盯著我,還是和原來同一個姿勢。斯諾特背對著他,正忙著擺弄儀器,還好像故意把腳上鬆鬆垮垮的鞋子弄得啪嗒啪嗒直響。

「凱爾文博士,你認為這次記錄成功了嗎?」薩特里厄斯將他令人反感的鼻音暫時打住。

「是的。」我說道。

「你確定嗎?」薩特里厄斯回道,話音裡帶著一絲驚訝,甚至是懷疑。

「是的。」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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