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午夜時分,燈光將我喚醒。我用一隻胳膊肘撐起身子,另一隻手遮著眼睛。哈麗身上裹著一張床單,坐在床尾,她弓著身子,頭髮披散在臉上。她的肩膀顫抖著—她正在無聲地哭泣。

「哈麗!」

她將身體蜷縮得更緊了。

「你怎麼了?哈麗……」

我從床上坐起,還沒有完全清醒,正在從剛才令我窒息的噩夢中慢慢解脫出來。這個姑娘正在渾身發抖。我伸出胳膊去摟她。她用胳膊肘把我推開,不讓我看到她的臉。

「親愛的。」

「別這麼叫我。」

「可是哈麗,到底怎麼了?」

我看見她沾滿淚水的臉在不停地戰慄。一大滴一大滴孩子般的淚珠從她的臉頰上滾下來,在她下巴上方的酒窩裡閃著光,然後落在床單上。

「你不想要我。」

「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我聽見了。」

我覺得我整個臉一下子僵住了。

「你聽到了什麼?你誤會了,那隻不過是……」

「不。不。你說我其實並不是哈麗。你說我應該離開。我願意離開。天哪!我真的願意,可是我做不到。我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我想離開,可就是做不到。我真是太、太可惡了!」

「寶貝兒!」

我將她一把摟住,用盡全力抱著不放,就好像世上的一切都在崩潰瓦解。我吻著她的雙手,吻著她濕漉漉、帶著鹹味的手指。我再三懇求,賭咒發誓,賠禮道歉,說那是一場愚蠢而討厭的夢。她漸漸平靜下來,停止了哭泣。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夢遊一般,眼裡的淚水幹了。她把頭轉開。

「不,」她說,「別說這些,沒有必要。你對我也和從前不一樣了……」

「沒那回事!」

我的這句話就像是在呻吟。

「沒錯。你不想要我了。我一直都有這種感覺,只是假裝沒看出來。我以為這也許只是我的想像或是什麼,但其實並不是。你的舉止……和以前不一樣了。你根本不把我當回事。沒錯,這的確是個夢,但做夢的是你,是你夢到了我。你嘴上叫著我的名字,但心裡卻很厭惡。為什麼?為什麼?!」

我跪倒在她面前,抱住了她的雙腿。

「寶貝兒……」

「我不想你這樣叫我。我不想,你聽見了嗎?我不是什麼寶貝兒。我是……」

她一下子又泣不成聲,面朝下倒在了床上。我站起身。涼風從通風口吹來,伴隨著輕微的沙沙聲。我覺得有點冷。我披上浴衣,坐在床上,輕輕撫摸著她的肩膀。

「哈麗,聽我講。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想告訴你事情的真相……」

她用雙手支撐著身體,慢慢坐了起來。我可以看到她脖子上細嫩的皮膚下一跳一跳的脈搏。我的臉再次變得麻木,我覺得自己就像站在冰天雪地里,冷得要命。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真相?」她說道,「你發誓?」

我沒有馬上回答,因為我喉嚨一陣發緊,不得不剋制住自己。那是我們之間一句古老的咒語。這句話一出口,我們倆誰都不敢說謊,甚至也不敢有任何隱瞞。有一段時間,我們曾經以過分的誠實互相折磨對方,天真地以為這樣就能拯救我們的關係。

「我發誓,」我鄭重地說道,「哈麗……」

她等待著。

「你也變了。我們大家都在變。但我想說的並不是這個。現在看起來就好像……你一刻也離不開我……其中的原因你和我都不太清楚。但其實這樣也挺好,因為我也同樣離不開你……」

「克里斯!」

我把她抱起來,她的身子還裹在床單里。床單的一角被淚水浸濕了,落在我的肩膀上。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搖晃著她。她撫摸著我的臉。

「不。你沒有變。是我,」她在我耳邊低語,「我身上出了什麼毛病。也許是因為這個?」

她盯著那個黑乎乎、空蕩蕩的長方形,就是那扇破門原來的所在之處,昨晚我已經把它的殘骸搬到了貯藏室。需要裝扇新門,我心裡想。我把她放在了床上。

「你有沒有睡覺?」我站在她跟前,雙臂下垂。

「我也不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呢?好好想想,親愛的。」

「我覺得自己並不是真的在睡覺。也許是我生病了。我就這麼躺著,腦子裡想著事情,然後就……」

她打了個寒戰。

「怎麼了?」我低聲問道,知道自己可能會失聲。

「我腦子裡的想法很奇怪。我不知道它們都是從哪兒來的。」

「比如說?」

我心想,不管她怎樣回答,我都必須保持冷靜。我做好了心理準備,等著她開口,就好像準備好要承受重重的一擊。

她茫然無助地搖了搖頭。

「就好像是……到處都是……」

「我不明白……」

「就好像不僅僅是在我身體內部,而是還有更遠的地方,有點兒像……我也解釋不清楚,沒辦法用語言表達……」

「這一定是做夢。」我故作隨意地說道,接著長出了一口氣。「咱們這就把燈關了,忘記一切煩惱,有什麼事情明早再說。明早如果心情好,我們再找些新煩惱,好嗎?」

她伸手按下電燈開關,黑暗籠罩了一切。我在冷冰冰的床鋪上躺下,感到她溫暖的呼吸向我靠近。

我摟住了她。

「再摟緊點兒。」她低聲耳語。然後過了好一陣,「克里斯!」

「什麼事?」

「我愛你。」

我簡直想大聲尖叫。

黎明是一片紅色。碩大的日輪低垂在地平線上。門檻上放著一封信。我撕開信封。哈麗在浴室里,我可以聽見她正在低聲哼唱。她還時不時把頭伸到門外,頭髮全都濕透了。我走到窗前,讀著那封信:

凱爾文,我們陷入了僵局。薩特里厄斯主張採取積極行動。他認為他有希望成功破壞中微子結構的穩定性。為了進行他的實驗,他需要一定量的海洋原生質作為F形體的初始原料。他建議你出去勘察一下,用容器收集一些原生質。你看怎麼做最好,你自己拿主意,但務必請將你的決定告訴我。對此我沒有任何意見。我覺得自己已經一無所有。我寧願你來做這件事,但只是為了我們能夠有所進展,或者說至少表面上有進展。否則的話,我們就只有羨慕吉巴里安的份了。

「老鼠」

又及:請不要到無線電台室來。這點忙你還能幫得上我。最好還是打電話。

我一邊讀,心裡不由得一陣緊縮。我又仔細地把信看了一遍,然後將它撕碎,把碎片扔進水槽里。接著我開始給哈麗找防護服。光是這件事就夠糟糕的了。這和上次一模一樣,但她對此一無所知,不然的話,當我告訴她我必須到觀測站外進行一次短暫的勘察活動,並希望她陪我一起去的時候,她是不會那麼高興的。我們在小廚房裡吃了早餐(哈麗只咽了幾口),然後去了圖書室。

在做薩特里厄斯想要我做的差事之前,我想先瀏覽一下有關力場問題和中微子系統的文獻。儘管我還不知道具體應該如何著手,但我已經拿定主意要監督他的工作。我的想法是,這個尚不存在的中微子湮滅器可以讓斯諾特和薩特里厄斯得到解脫,而我可以和哈麗一起在站外的某個地方等著,比如在一架飛機里,直到他們的「行動」結束。我在圖書室的電子目錄跟前搗鼓了一陣,向它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而它要麼是吐出一張卡片,上面只有短短几個字:「無相關文獻」,要麼就是邀請我進入物理學專業研究的茫茫叢林之中,讓我不知該從何下手。不知為什麼,我不想離開這個巨大的圓形房間,它光滑的牆壁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抽屜,裡面裝著無數縮微膠捲和電子記錄。圖書室位於觀測站的正中央,沒有窗戶,是觀測站鋼鐵外殼裡最與世隔絕的地方。誰知道呢,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在這裡感覺這麼好的緣故,儘管我的搜索一無所獲。我在這個寬敞的大廳里四處徘徊,最後在一個巨大的書架前停下了腳步。這個書架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上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這與其說是一種奢侈(其實這種說法很難令人信服),不如說是一件飽含敬意的紀念物,它紀念的是索拉里斯星探險的各位先驅:書架上大約有六百冊書,包括了這個領域所有的經典著作,首先就是吉斯不朽的九卷本專著,儘管其中的內容大多已經過時。我將這幾本書拿下來,半坐在一張椅子的扶手上,漫不經心地翻閱著。書沉甸甸的,把我的手都壓彎了。哈麗也給自己找了一本書,我從她背後探過頭去看了幾行。那是第一支考察隊帶來的為數不多的幾本書之一,而且書的主人很可能就是吉斯本人,書名叫《星際廚師》。看到哈麗正在專心致志地研究為了適應太空旅行的艱苦條件而改編的食譜,我什麼都沒說,又回到了放在自己膝頭的這本珍貴書籍上。這套《索拉里斯研究十年記》是「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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