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偽經》

我的臉上和手上都有燒傷。我記得在給哈麗找安眠藥的時候(如果我現在還能笑出來的話,我會為我當時的天真而發笑),我注意到葯櫃里有一瓶治燒傷的藥膏,於是我回到了自己的艙室。我打開門,在黎明的紅光中,我看到在哈麗先前跪在旁邊的那把扶手椅上坐著一個人。我驚恐萬分,幾乎被嚇癱了,本能地向後猛縮,想要逃走。但這個念頭只持續了短短的一瞬間。椅子上的人抬起了頭。原來是斯諾特。他背對著我,蹺著二郎腿(他還穿著那條帶有化學試劑燒灼痕迹的亞麻布褲子),正在看一些文件。他身邊的小桌上放著整整一堆這樣的文件。他看見我,把文件放到一邊,愁眉不展地從架在鼻尖上的眼鏡上方盯著我看了一眼。

我一言不發,走到洗臉池跟前,從葯櫃里取出半流體的藥膏,把它塗在額頭和臉上燒得最厲害的地方。幸運的是我的臉腫得並不是很厲害,而且因為當時我把眼睛緊緊閉住,我的眼睛也沒事。我用一根消了毒的針頭把鬢角和臉上一些比較大的水皰一一戳破,擠出裡面的漿液,然後把兩塊濕紗布貼在臉上。斯諾特從頭到尾一直都在仔細地注視著我,我沒有理會他。當我終於做完這些事情之後(我臉上火辣辣的疼痛越來越厲害),我在另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坐下之前我先得把哈麗的連衣裙從椅子上拿開。除了沒有紐扣拉鏈之類的東西,這完全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

斯諾特雙手交叉,放在他瘦骨嶙峋的膝蓋上,一邊用挑剔的眼光打量著我的一舉一動。

「咱們聊聊怎麼樣?」我剛一坐下,他便開口道。

我沒有回答,用手按著臉上已經開始下滑的紗布。

「有客人來了,是不是?」

「對。」我冷冰冰地回道,絲毫不想迎合他的腔調。

「而且已經打發掉了?你的動作可真夠麻利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上面還在脫皮,一塊塊粉紅色的新皮露了出來。我盯著這些新皮,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大傻瓜。為什麼在此之前我就沒有仔細想過斯諾特和薩特里厄斯所謂的「晒傷」是從哪兒來的呢?我一直以為那是太陽曬的,可是在索拉里斯星上根本就不會有人去曬太陽……

「你剛開始使用的手段還是比較適度的,對吧?」他說道,沒有理會我眼睛裡閃過的恍然大悟的神情。「各種各樣的麻醉劑、毒藥、自由式摔跤,是不是?」

「你到底想怎麼樣?現在我們可以平起平坐地講話。如果你一心想要裝瘋賣傻的話,你最好還是離開。」

「有時候一個人不得不裝瘋賣傻。」他說,一邊抬起頭眯縫著眼看著我。

「你該不是要跟我講你沒用過繩子也沒用過鎚子吧?也沒有像馬丁·路德那樣扔過墨水瓶?沒有?真了不起。」他邊說邊做了個鬼臉。「你可真能幹。就連洗臉池都沒弄壞,沒有試著在上面把頭砸破,壓根就沒有。也沒有把房間砸個稀巴爛。你倒是乾淨利索,三下五除二,塞到火箭里,發射上天,這就完事了?!」

他看了看手錶。

「這樣的話我們應該有兩個小時的時間,也許三個小時。」說到這兒他停了下來,盯著我,臉上帶著一種令人不快的微笑。過了一會兒他又繼續說道: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卑鄙小人?」

「卑鄙之至。」我斷然表示肯定。

「真的嗎?如果我一開始就告訴了你,你會相信我嗎?你會相信哪怕是一個字嗎?」

我沒吭聲。

「第一個遇到這種情況的是吉巴里安。」他繼續說道,臉上仍帶著那種假笑。「他把自己關在了房間里,只願隔著門和我們講話。你能猜到我們當時的想法嗎?」

我知道,但我寧願保持沉默。

「很顯然,我們都以為他瘋了。他隔著門告訴了我們一些情況,但沒有全講出來。你也許能猜到他為什麼不願說出究竟是誰和他在一起吧?你其實很清楚,各有所好嘛。但他是一位真正的科學家。他請求我們給他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

「我猜想他一定是在想辦法對它進行分類,設法解決這個問題,把事情弄明白。他夜以繼日地不停工作。你知道他都做了些什麼嗎?我想你一定知道!」

「那些計算結果,」我說道,「在無線電台室的抽屜里。那是他乾的?」

「是的。但當時我對此一無所知。」

「這種情況持續了多久?」

「你是說客人來訪?大概一個星期吧。他隔著門和我們講話。裡面有各種各樣奇怪的動靜。我們還以為他產生了幻覺,受到了某種運動神經刺激的影響。我給了他一些東莨菪鹼。」

「你把那種東西給了他?!」

「是的,他也拿了,但不是給他自己用的。他在做實驗。事情就是這樣。」

「那你們倆呢?」

「我們?到了第三天,我們決定到他的房間里去找他,如果沒有別的辦法就破門而入。我們是一番好意,想要給他治病。」

「哦……原來是這樣!」我忍不住大聲說道。

「對。」

「那麼……就在那個衣櫃里……」

「一點不錯,親愛的夥計。一點不錯。他不知道在這期間我們自己也有客人來訪。我們顧不上照顧他的事情了。他不知道。現在嘛……我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

說到最後幾個字,他的聲音很輕,與其說是我親耳聽到,不如說是我猜到的。

「且慢,我還是不明白,」我說道,「想必你們一定聽到了什麼。你自己也說了,你們曾經在門口偷聽過。你們一定聽見了兩個人的聲音,那麼……」

「不,只有他的聲音。而且即使裡面有其他無法辨認的聲音,我們也都會認為是出自他之口,你明白……」

「只有他的聲音?可是……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對此我有我的推測,但我並不急於分享,尤其是因為即便它能對某些事情作出解釋,但總的來說還是沒有多大用處。沒錯。但你昨天一定親眼看到了什麼東西,還是說你把我們倆都當成了瘋子?」

「我以為我自己瘋了呢。」

「是嗎?那你沒看見任何人?」

「我看見了。」

「誰?!」

他的鬼臉已不再是一副假笑。我盯著他看了好久,然後答道:

「那個……黑人女子……」

他什麼都沒說。他本來很緊張,向前俯著身子,但這時他整個身子稍稍放鬆了一些。

「你本應警告我一聲……」我開口道,但口氣已不是那麼肯定。

「我警告過你。」

「可你那算是什麼警告!」

「我只能那樣做。你必須明白,我不知道你看到的將會是誰!這誰都不知道,而且誰都不可能知道……」

「聽著,斯諾特,我有幾個問題。你對這種事……已經有了一定的經驗。她……它會不會……她將會怎麼樣?」

「你的意思是說,她會不會回來?」

「是的。」

「她會,也不會……」

「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會回來,但就像剛開始……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她什麼都不知道,或者更確切地說,她的一舉一動就好像你為了把她打發掉而做的一切壓根就沒有發生過一樣。她不會有任何攻擊性的舉動,除非是你逼得她走投無路,別無選擇。」

「怎樣算是走投無路?」

「這要取決於具體情況。」

「斯諾特!」

「怎麼了?」

「你還在保守秘密,我們可承受不起這種奢侈!」

「這不是奢侈,」他冷冷地將我打斷,「凱爾文,我覺得你還是不明白……不過等一下!」

他的眼睛突然一亮。

「你能告訴我來找你的是誰嗎?!」

我咽了一下口水,低下了頭。我不想正視他。我希望我面對的是別的某個人,而不是他。但我別無選擇。一塊紗布脫落下來,掉在了我的胳膊上。那種濕漉漉的感覺不禁讓我顫抖了一下。

「是一個女人,她……」

我沒能把這句話說完。

「她殺了自己。她給自己……注射了……」

他等著我繼續往下說。

「她自殺了?」他見我沒了聲音,於是問道。「是的。」

「就這些,沒別的了?」

我沒有作聲。

「不可能就這些……」

我猛地抬起頭。他並沒有在看著我。

「你怎麼知道?」

他沒有回答。

「好吧。」我舔了舔嘴唇,「我們倆吵了一架。實際上也算不上是吵架。是我對她說了些氣話,你知道的,就像一個人在氣頭上的那種德行。我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然後拍拍屁股就走了。她向我做了某種暗示,並沒有明說,但是當你和一個人共同生活了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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