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麗

在剛才進行計算的時候,我是憑著一股說不出的狂熱勁兒才堅持下來的。現在我感到疲憊不堪、昏頭昏腦,以至於連怎麼搭好艙室里的床鋪都搞不清了。本來應該打開上面的插銷,我卻直接去拉床欄杆,結果床上所有鋪蓋全都落在了我身上。等我終於把床放好,我將脫下的衣服和內衣全都扔在地板上,迷迷糊糊地一頭倒在枕頭上,甚至沒來得及給枕頭充氣。我連燈也沒關,不知什麼時候就睡著了。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只睡了幾分鐘的時間。房間里充滿了一種朦朧的紅光。我覺得有點涼,但感覺很好。我光著身子躺在被窩外面。正對著床,在遮住了一半的窗戶旁,有一個人在紅色太陽的陽光下坐在一把椅子上。那是哈麗,身穿一件白色沙灘裙。她雙腿交叉,赤著腳,黑色的秀髮梳向腦後,薄薄的布料在她胸前綳得緊緊的。她的雙臂自然下垂,肘部以下被晒成了棕褐色。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一雙明眸在黑色的睫毛下專註地望著我。我凝視了她很久,心情非常平靜。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我在做夢,但幸好我知道自己正在做夢。」但儘管如此,我還是寧願她趕快消失。於是我閉上眼睛,開始在心裡默默企盼,但當我再睜開眼的時候,她仍舊坐在那裡。她嘴唇的姿勢還是老樣子,就好像要吹口哨似的,但她的眼睛裡沒有一絲笑意。我回想起昨晚睡覺前我所想到的所有有關做夢的事。她看上去和我上次見到她還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當時她只有19歲;現在應該是29歲了,但自然而然,她的模樣絲毫沒有改變—死者青春永駐。她的雙眼仍是一副對一切都感到驚奇不已的樣子,而此刻她正注視著我。我心想,我應該拿什麼東西砸她一下,但儘管這只不過是一個夢,不知為何,即使是在睡夢裡,我仍然不忍心拿東西去砸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可憐的小傢伙,」我說道,「你來看我了,是嗎?」

我有點害怕,因為我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真實,而且整個房間和哈麗—這一切全都顯得再真實不過了。

這個夢真是逼真極了,它不僅是彩色的,而且我還能在地板上看到我上床睡覺時根本沒注意到的東西。我想,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得查看一下這些東西究竟是真的在那裡,還是說它們像哈麗一樣,是我夢裡虛構的產物……

「你打算在那兒坐很久嗎?」我問道,同時發現自己講話的聲音很輕,就像是擔心會有別人聽到,就好像會有人能夠偷聽到夢裡發生的事情一樣!

與此同時,窗外的太陽稍稍升高了一些。我想,這倒是不錯。我是在紅色太陽的白天里上床睡覺的,現在應該是藍色太陽的白天,然後才是下一個紅色的白天。我不可能一口氣連著睡了15個小時,所以這肯定是在做夢!

這下我放了心,開始仔細地打量著哈麗。她背著光,一束陽光從窗帘的縫隙中穿過,將她左頰上天鵝絨般的絨毛染成金燦燦的顏色,她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了長長的影子。她真可愛啊。我心想,這可真是的,就連在做夢時我都是這麼一絲不苟:我查看了一下太陽的運動,並且確認哈麗長著那個除了她誰都沒有的酒窩,就在她總是一副驚訝表情的嘴唇下面。但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這個夢趕快結束。我畢竟還得去工作。於是我把眼睛緊緊閉住,試著從夢中醒來,而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嘎吱一聲響。我馬上睜開了雙眼。她正坐在床上我的身邊,一臉嚴肅地盯著我。我沖她笑了笑,她回了一個微笑,向我俯下身來。頭一個吻是輕輕的,就像小孩子之間的親吻一樣。我給她回了一個纏綿的長吻。難道夢也可以這樣被利用嗎?我心裡琢磨著。不過這其實算不上是對她記憶的背叛,因為我夢到的畢竟是她自己。這種事在我身上可從來都沒發生過……但我們倆仍然一句話都沒說。我仰面躺著;當她把臉抬起時,我可以看到她小巧的鼻翼,被從窗外射來的陽光照得透亮,而那對鼻翼一向都是她情緒的晴雨表。我用指尖撫摸著她的耳朵,她的耳垂因為剛才的親吻變成了粉紅色。我不知道這一切是否就是我如此不安的原因;我一再對自己說這是在做夢,但我的心卻揪成了一團。

我做好準備要從床上一躍而起。我知道自己可能會起不來,因為在夢裡你往往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不是處於癱瘓狀態,就是好像自己的身體不存在。我其實是指望這樣把自己弄醒。但我並沒有醒來,而只是坐起身,兩條腿耷拉到地板上。沒辦法,我只能把這個夢做到底,我心裡這樣想著,但我的好心情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有些害怕。

「你想要什麼?」我問道。我的聲音有些嘶啞,不得不清了清嗓子。

我本能地用腳去找拖鞋,結果還沒來得及想起我在這兒沒有拖鞋,就把腳指頭狠狠地戳了一下,疼得我倒吸了一口氣。好了,這下該結束了吧!我欣慰地想。

但仍然沒有任何反應。當我坐起來的時候,哈麗往後移了移,背靠著床欄杆。在她左胸稍下一點的地方,她的衣服隨著心跳的節奏微微顫動著。她平靜而饒有興緻地注視著我。我想我最好還是去沖個澡,但馬上又意識到在夢裡沖澡並不能把我喚醒。

「你從哪兒來?」我問道。

她抓起我的手,像從前那樣將它顛來顛去,把我的指尖向上彈起,然後再接住。

「我不知道,」她說,「這是不是很糟糕?」

還是那個低低的聲音,那種心不在焉的語調。她講話時好像總是對自己說的話毫不留意,就好像她在想什麼別的心事。這使她有時顯得沒頭腦,有時又顯得不知羞,因為她總是帶著一種微微的驚訝凝視著周圍的一切,而這種表情只流露在她的眼睛裡。

「有人……看見你了嗎?」

「我不知道。我就這麼來了。這要緊嗎,克里斯?」

她還在玩我的手,但她臉上的表情已不再那麼專註。她皺起了眉頭。

「哈麗?」

「什麼事,親愛的?」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兒?」

這個問題讓她不得不思考片刻。她微笑著,露出了齒尖;她的嘴唇顏色很深,吃酸櫻桃的時候你都看不出來。

「我也不知道。你說好笑不好笑。我進來的時候你正在睡覺,但我沒把你叫醒。我不想叫醒你,因為那樣的話你會變得很暴躁。又暴躁,又愛發牢騷。」她說道,一邊伴隨著說話的節奏把我的手用力往上顛著。

「你本來是在樓下嗎?」

「是的。我是從那兒跑出來的。那裡很冷。」

她放開了我的手,側身躺下,一邊把頭向後一甩,使得一頭秀髮全都垂在一側,然後她似笑非笑地注視著我。直到我愛上她之後,她的這種表情才不再讓我感到不快。

「可是……哈麗……可是……」我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我朝她彎下身,掀起她裙子的短袖。就在她胳膊上小花似的牛痘疤痕上方,有一個小小的紅色針眼。儘管我對此早有心理準備(因為我仍在本能地從所有這些不可能的事件當中尋找著一丁點兒邏輯),但我還是感到一陣暈眩。我用手指輕輕觸摸著這個由注射器留下的傷痕,在事後的許多年裡我曾經多次夢見它,每次我都會呻吟著從夢中醒來,被褥皺成一團,身體總是同一個姿勢,蜷縮在一起,幾乎彎成對摺,就像我發現她時她躺著的樣子,當時她已渾身冰涼—我試著在夢裡體驗她所經歷的一切,就好像我希望以此來祈求她的寬恕,或是希望能夠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當她已經能夠感覺到注射的藥物開始發作,並開始感到恐懼的時候陪伴著她。畢竟她連普普通通的小傷口都會害怕,而且從來都忍受不了疼痛,也見不得血,結果卻一下子做出了一件如此可怕的事情,只在一張紙條上留給我五個字。我把這張紙條和我的身份證件放在一起,總是隨身攜帶,儘管它已經破損不堪,對摺處已經撕裂,我還是沒有勇氣把它丟掉。我曾經千百次回顧她寫這張條子的那一刻,想像著她當時可能的感受。我對自己說,她只是想假裝這樣做來嚇唬我,而由於意外,劑量弄得太大,這才出了事。大夥都想說服我事情實際上就是這樣,或者就是突發的抑鬱症所導致的一時衝動。但他們不知道我在出事的五天前對她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我搬走了我的東西,目的是為了儘可能地傷害她。在我收拾東西的時候,她非常冷靜地說:「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而我卻假裝不知道,儘管我心裡一清二楚,但我以為她沒那個膽量,而且也對她這麼明說了。而現在她正橫躺在我的床上,兩隻眼睛專註地凝視著我,就好像完全不知道是我害死了她。

「難道你就這點兒本事嗎?」她問道。太陽把房間照得一片通紅,她的頭髮也閃著紅光。她注視著自己的胳膊;因為我一直在盯著它,它突然變得很重要。我把手放了下來,她將自己清涼光滑的臉頰貼在了上面。

「哈麗,」我聲音沙啞地說,「這不可能……」

「別出聲!」

她閉著眼睛,我可以看到她的眼珠子在緊閉的眼皮底下微微顫動著。她黑色的眼睫毛碰到了她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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