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特里厄斯

走廊里空無一人。這條走廊先是筆直向前,然後轉向右側。我以前從未來過這個觀測站,但是作為預備訓練的一部分,我曾經在地球上研究所里一個一模一樣的複製品里住過六個星期。我知道走廊里的這道鋁合金台階通向哪裡。圖書室里黑燈瞎火,我摸索著找到了電燈開關。我在圖書索引里找到《索拉里斯學年刊》的第一卷及其附錄,然後按下按鍵,一個小紅燈亮了起來。我查看了一下借閱記錄。這本書已被吉巴里安借去,一同借出去的還有另一本,就是前面提到過的《小偽經》。我關了燈,回到樓下。儘管剛才聽到了那陣腳步聲,我還是有些不敢進吉巴里安的艙室。那個女人有可能又回到了屋裡。我在門外站了好一陣,最後終於咬緊牙關,壯著膽子推門進去。

房間里亮著燈,裡面沒有人。我開始在窗戶旁邊地板上散落的書本中間翻來找去;在這當中我還走到了那個衣櫃前,把櫃門關上。我不忍看到防護服中間的那塊空地。窗邊找不到那本附錄。我有條有理地將每一本書依次查看,直到我翻到了堆在衣櫃和床之間的最後一堆,這才找到了我要找的那本書。

我希望能在這本書里找到一些線索,在人名索引部分果真夾著一張書籤;有人用紅色鉛筆在一個我沒聽說過的名字下面畫了一道線:安德烈·貝爾東。這個名字在書中兩個地方出現過。我首先查閱了第一個地方,這才發現貝爾東曾經是尚納漢飛船上的後備駕駛員。下一個提到他名字的地方是在一百多頁之後。剛登陸時,考察隊行動極為謹慎,但十六天後,他們發現這片原生質海洋不僅沒有表現出任何攻擊性,而且對任何接近其表面的東西都主動退讓,盡其所能避免與儀器和人直接接觸。於是,尚納漢和他的副手蒂莫利斯解除了部分作為預防措施的行動限制,因為它們嚴重阻礙了考察工作的進展。

當時考察隊分為兩三個人一隊的小組,分別在海上執行飛行任務,飛行距離往往長達數百英里。先前考察隊用來隔離並保護工作區域的防護屏投射器,現在全都被留在了基地。這道工作程序改變後的前四天里沒有發生任何意外,只有宇航服上的氧氣裝置偶爾會遭到損壞,因為他們發現該裝置的排氣閥很容易受到索拉里斯有毒大氣層的腐蝕,因此幾乎必須每天更換。

在第五天,也就是從著陸算起的第二十一天,兩位科學家,卡魯奇和費希納(前者是放射學家,後者是物理學家),乘著一輛二人氣墊車在海上進行了一次勘探飛行。這輛氣墊車並不是一架飛行器,而是一艘行駛在壓縮氣墊上的滑翔器。

他們出發六小時後仍未返回基地。當時尚納漢碰巧不在,於是身為基地負責人的蒂莫利斯命令發出警報,並派出所有能抽調的人手進行搜索救援。

由於一個災難性的巧合,當天搜索隊出發大約一小時後,無線電聯絡便中斷了;原因是紅色太陽上正好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太陽黑子,向索拉里斯星大氣層的上層釋放了一股強大的粒子輻射流。只有超短波設備還能使用,允許在不超過二十英里的距離之內進行通信。更糟糕的是,日落前,霧氣變得越來越濃,搜索行動被迫中斷。

當各救援小組都已動身返回基地時,其中一組在離海岸不到八十英里的地方發現了那輛氣墊車。它的發動機還能正常工作,車體完好無損,在波浪中漂浮著。透明的駕駛艙里只有卡魯奇一個人,處於半昏迷狀態。

他們將這輛氣墊車帶回了基地,並對卡魯奇進行了治療。他當天晚上便恢複了知覺,但是費希納究竟下落如何,他卻一點都說不上。他只記得,就在他們準備返回基地的時候,他開始感到呼吸困難。他呼吸裝置上的排氣閥發生了堵塞,他每吸一口氣,就會有少量有毒氣體進入他的宇航服。

為了幫助卡魯奇修理他的呼吸裝置,費希納不得不解開自己的安全帶,站起身來。這是卡魯奇記得的最後一幕。據專家推測,接下來事件的經過可能是這樣的:在修理卡魯奇的供氧器時,費希納打開了駕駛艙的頂蓋,可能是因為頂蓋很低,妨礙了他的活動。這種情況是允許的,因為這種氣墊車的駕駛艙本來就不是密封的,而只是用來抵擋風吹雨打等各種天氣狀況的影響。就在他這樣忙活著的時候,費希納自己的供氧裝置一定也發生了故障,於是他漸漸開始發暈,結果從打開的頂蓋出了駕駛艙,爬到了氣墊車的頂上,然後掉進了大海。

就這樣,費希納成了這片海洋的第一位受害者。他的屍體本來應該還在宇航服里,漂浮在海浪之上,但經過一番尋找,卻什麼都沒有找到。不過它也許漂到了別的地方:這數千平方英里的海面上波浪起伏,空空蕩蕩,而且幾乎總是籠罩著一層薄霧,考察隊根本沒有能力將其全部仔細搜尋一遍。

再回到前面所講的事件—到了傍晚,所有參加救援的運輸工具都已返回,只有貝爾東駕駛的一架大型貨運直升機除外。

天黑了幾乎一小時之後,正當人們為了他的安全而焦慮不安的時候,他在基地上空出現了。他正處在一種神經性休克的狀態;他不用人幫忙就自己爬出了直升機,但一下飛機便拔腿就跑。當大夥終於把他控制住的時候,他卻又哭又喊;作為一個擁有17年太空航行經驗、經歷過無數艱難困苦的男子漢,他的這種表現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醫生們懷疑貝爾東也中了毒。儘管他表面上似乎很快就恢複了理智,但他一刻都不願離開考察隊主火箭飛船的船艙,而且拒絕靠近可以看到那片海洋的窗口。兩天後,貝爾東宣布他想要提交一份有關這次飛行的報告。他對此一再堅持,聲稱此事至關重要。考察隊諮詢委員會審查了這份報告後得出結論:這是一個人的頭腦受了大氣中有毒氣體的毒害之後所產生的病態產物。因此這份報告並沒有被包括在考察隊的歷史記錄當中,而是被收入了貝爾東的醫療病歷,整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附錄里就講了這麼多。我猜想問題的關鍵顯然在於貝爾東的報告本身:它可能會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使得這位經驗豐富的太空飛行員精神崩潰?我又在那幾堆書里翻了一遍,但還是找不到那本《小偽經》。我感到越來越疲乏,於是決定離開艙室,等第二天再找。在經過鋁合金樓梯時,我看到有幾片斑駁的亮光從上面照下來。這麼說薩特里厄斯這個鐘點還在工作!我覺得應該去見見他。

樓上要更熱一些。低矮的天花板下,寬寬的走廊里稍稍有一絲穿堂風。通風口上的紙條狂亂地飄動著。主實驗室的門是用一整塊厚厚的磨砂玻璃製成,鑲在一個金屬框架里。玻璃被從裡面用某種黑乎乎的東西遮住了,只有從天花板下方一個窄窄的窗戶里露出一絲亮光。我按了一下門把手。正如我所料,門紋絲不動。屋裡一片寂靜,時不時傳來一種輕微的嘶嘶聲,就像是煤氣燈燃燒的聲音。我敲了敲門,沒人答應。

「薩特里厄斯!」我喊道,「薩特里厄斯博士!是我,凱爾文,我是新來的!我必須見見您。請把門打開!」

一陣輕輕的沙沙聲,就好像有人在揉皺了的紙上走動,接著又靜了下來。

「是我,凱爾文!您一定聽說過我!我幾個小時前剛從『普羅米修斯號』上來到這裡!」我把嘴靠近門縫,大聲說道,「薩特里厄斯博士!這裡沒有別人,只有我!請開門。」

沒有聲音。接著又是那種輕微的沙沙聲。幾聲叮叮噹噹的響聲,非常清脆,就好像是有人在將金屬器具放在金屬託盤上。我突然大吃一驚。一連串很輕的腳步聲傳來,就像一個小孩子在小跑:一雙小腳丫又快又急的啪嗒啪嗒聲。或者也許……也許只是有人在模仿,巧妙地用手指在一個空盒子上敲打著。

「薩特里厄斯博士!」我大喊道,「你到底打不打算開門?!」

沒有回答,只是又響起了那種小孩子一路小跑的腳步聲,同時還有幾下很快、幾乎聽不見的邁大步的聲音,就好像有人在踮著腳走路。如果這個人在走路的話,他又怎麼能同時模仿小孩子的腳步聲呢?但我轉念一想,管它那麼多呢,於是我不再強忍一直在心中積攢的憤怒,大聲吼道:

「薩特里厄斯博士!我一路上花了整整16個月的時間,你現在想用這種把戲來阻擋我,根本沒門!我數到十,然後我就要把門砸開!」

我很懷疑自己真的能把這扇門砸開。

噴氣手槍的威力並不是很大,但我下決心一定要想辦法將我的威脅付諸行動,即使這意味著要去找炸藥,這種東西貯藏室里應該有的是。我對自己說,我絕不能屈服,也就是說,我絕不能就這樣拿著硬塞在我手裡的紙牌繼續陪他們玩這個瘋狂的遊戲。

一陣嘈雜聲,像是有人在和另一個人扭打,或是在推什麼東西。裡面的門帘向旁邊移動了大約半米,一個細長的身影出現在像是結了霜的磨砂玻璃上,一個稍有些沙啞的尖厲嗓音說道:

「我可以開門,但你必須向我保證你不會進來。」

「那你開門幹什麼?」我吼道。

「我會出來見你。」

「好吧,我保證。」

有鑰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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