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里斯學家

管狀走廊里空無一人。我在關著的房門前站了片刻,側耳傾聽。牆一定很薄,可以聽到外面嗚嗚的風聲。門板上歪歪扭扭地貼著一塊長方形的橡皮膏,上面用鉛筆寫著一個「人」字。我盯著這個潦潦草草、幾乎無法辨認的字眼。有那麼一刻我想要再回去找斯諾特,但我意識到那是不可能的。

他瘋狂的警告仍在我耳邊迴響。我邁步走開,宇航服難以承受的重負把我的肩膀都壓彎了。我悄悄地回到了那個有五扇門的圓形大廳里,就好像是在下意識地躲避著一個看不見的觀察者。門上貼著名牌:吉巴里安博士、斯諾特博士、薩特里厄斯博士。第四扇門上沒有人名。我猶豫了一下,然後輕輕地按下門把手,慢慢把門推開。在門打開的一瞬間,我幾乎可以確定裡面有人。我走了進去。

裡面並沒有人。有一扇同樣的弧形玻璃窗,只不過略小一些,正對著外面的海洋。從這裡望去,在太陽的照射下,大海閃爍著油乎乎的亮光,彷彿發紅的橄欖油正在從浪尖上滴落下來。深紅色的光芒充滿了整個房間。房間就像輪船上的客艙,一邊擺放著固定的書架,書架中間有一張裝在萬向節上的床,豎直靠牆收起;另一邊是許多櫥櫃,它們之間掛著幾個鍍鎳相框,裡面是粘在一起的航空照片。另外還有一些金屬支架,上面固定著燒瓶和試管,全都用棉花塞著口。窗戶下面擺著兩排塗著白色瓷漆的箱子,挨得很近,中間幾乎無法讓人通過。有些箱子的蓋子半敞著,裡面裝滿了各種各樣的工具和塑料軟管。兩個角落裡裝著水龍頭、排煙扇和冰櫃;一台顯微鏡就放在地板上,因為窗戶旁邊的那張大桌子上已經擺滿了東西,沒有空地了。我轉過身,看到緊挨著門有一個半敞的衣櫃,和天花板一樣高,裡面塞滿了防護服、工作服和防護圍裙;擱板上放著內衣,攜帶型供氧器用的鋁製鋼瓶在防輻射靴的靴筒中間閃著光。兩套連同面罩在內的供氧器掛在收起的床鋪的欄杆上。到處都是一片混亂,彷彿只是在倉促之間敷衍了事地整理了一下。我試探著嗅了嗅空氣,聞到了一股輕微的化學試劑味道和一絲刺鼻的氣味—難道是氯氣嗎?我的眼睛本能地找到了天花板角落帶有格柵的通風口。貼在通風口框架上的紙條輕輕飄動著,表明壓縮機正在運行,維持著正常的空氣流通。我把書、儀器和工具從兩把椅子上移開,盡我所能把它們塞到角落裡,直到在衣櫃和書架之間床的周圍多少清理出一些空地。我把一個衣架拉過來,打算把宇航服掛在上面;我抓住拉鏈,但又馬上鬆開。不知為什麼,我下不了決心脫掉宇航服,就好像那樣會使我變得毫無防衛能力。我又仔細查看了整個房間。我檢查了一下門確實關好了,因為沒有鎖,我在片刻遲疑之後把兩個最重的箱子推過去頂在門上。這道臨時障礙設好之後,我用力拉扯了幾下,把自己從身上這層嘎吱作響的沉重外殼中解脫了出來。衣櫃里有一面窄窄的鏡子,反射著房間的一部分。我眼角的餘光看到裡面有東西在動;我嚇了一跳,但原來那只是我自己的影子。我宇航服裡面的內衣已被汗水濕透。

我把內衣一把扯下,將衣櫃推向一邊。衣櫃向旁邊滑去;後面的凹室是一個小小的浴室,牆壁光潔鋥亮。淋浴下面的地板上放著一個扁平的大盒子,我費力地把它搬到了房間里。當我把它放在地板上時,盒蓋像裝有彈簧似的彈開,我看到裡面的隔間里堆滿了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一堆用黑色金屬製成的工具,和櫥櫃里的那些有幾分相似,但全都有些走形。全都無法使用:有的像是半成品,有的失去了鋒刃,還有的是半熔化狀,就好像是被火燒過。最奇怪的是它們的把手,儘管是用陶瓷做成,幾乎無法被熔化,但也遭受了同樣的損壞。任何實驗室熔爐都達不到產生這種效果所需的溫度—除非是在原子反應堆里。我從掛在衣架上的宇航服的口袋裡拿出一個小巧的輻射探測儀,但當我把它伸到那些破損的工具旁邊時,探測儀黑色的尖嘴仍舊一聲不響。

我身上只穿著一條內褲和一件網狀織物襯衫。我把它們像破布似的扔在地板上,光著身子跳進了淋浴間。突如其來的水流讓我輕鬆了許多。我在猛烈的熱水流下扭動著,按摩著自己的身體,噴著鼻子,動作有些誇張,就好像是在試圖甩掉充斥著整個觀測站的那種模模糊糊、具有傳染性、令人疑神疑鬼的不確定感,將它從我體內徹底驅逐出去。

我從衣櫃里找出一件也可以穿在宇航服里的輕便運動服,將我為數不多的個人物品全都轉移到了它的口袋裡。我的筆記本中間夾著一個硬硬的東西,是我在地球上公寓的鑰匙。天知道它是怎麼跑到那兒去的。我把它在手指間轉了片刻,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最後我把它放在了桌子上。我忽然想到,我可能需要一件武器。我的多功能小刀肯定不管用,但我身上別的什麼都沒有,而我的精神狀態還沒到要去找射線槍或是類似物件的地步。我坐在空地中央的一把金屬椅上,離所有的東西都遠遠的。我想一個人待一陣。我很高興看到自己還有半個多小時的時間。沒辦法,我這個人天性一絲不苟,履行承諾時不管是事關重大還是微不足道,我都會嚴守約定。24小時時鐘的指針指著7點。太陽正在落山。當地時間7點是「普羅米修斯號」上的20點整。在莫達德的屏幕上,索拉里斯一定已經變成了一個小小的亮點,和星星無法區分。可是「普羅米修斯號」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閉上眼睛。除了管道每隔一定時間發出吱吱聲之外,四周一片寂靜。浴室里的水滴落在瓷磚上,發出輕輕的滴答聲。

吉巴里安死了。如果我沒把斯諾特的話理解錯,他死了只有十幾個小時。他們把他的屍體怎麼處理了?是不是埋了?對了,在這個星球上那是不可能的。我用一種就事論事的態度把這個問題想了半天,就好像這個死去的人的下落是這裡最緊要的事情,直到我意識到這些想法有多麼荒謬。我站了起來,開始沿房間的對角線踱步。我的腳尖踢在四處散落的書本上,又踢在一個空空的小挎包上。我彎下腰把它撿起。它並不是空的:裡面裝著一個深色的玻璃瓶,重量很輕,感覺就像是用紙做的。我透過它向窗口望去,窗外落日的最後一道慘淡紅光被一片渾濁的薄霧遮擋得模糊不清。我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要做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為什麼糾纏於這些落在我手上的微不足道的瑣事?

燈突然亮了起來,把我嚇了一跳。當然,這是因為光電管感受到了黃昏的降臨。我的心中充滿了期待,同時也變得越來越緊張,以至於不願背對任何開放空間。我決定擺脫這種緊張感。我把椅子移到書架旁,從架上取下一本我非常熟悉的書—休斯和歐格爾的早年專著《索拉里斯史》第二卷,將又厚又硬的書脊放在雙膝上,開始翻閱起來。

索拉里斯被人類發現是在我出生前將近一百年的時候。這顆行星圍繞著兩顆恆星運行,一顆是紅色的,另一顆是藍色的。在它被發現後最初的四十多年裡,沒有一艘飛船靠近過它。當時,加莫夫—沙普利假說被認為是毋庸置疑的,它斷言圍繞雙星運行的行星上是不可能有生命產生的。由於圍繞彼此旋轉的兩顆恆星引力場之間的互相作用,這些行星的軌道總是在不停地改變。由此而產生的攝動將會使行星的軌道交替收縮擴張,如果真有初始生命出現,它們將被輻射的酷熱或冰凍的嚴寒無情消滅。在索拉里斯,這些變化的周期是數百萬年,從天文學或生物學的尺度上講是很短的一段時間(因為進化需要數億年,甚至數十億年)。

根據最初的計算,在五十萬年間,索拉里斯將逐漸移到距離它的紅色太陽不到半個天文單位的地方,然後再過一百萬年,它便會落入那個熾熱的無底深淵。

但僅僅過了十幾年,人們就發現,索拉里斯的軌道並沒有顯示出預期的變化,而是好像恆定不變,就像我們太陽系中行星的軌道一樣穩定。

於是人們又重新觀測和計算,這一次做得極為精確,而其結果只證實了人們已知的事實:索拉里斯的軌道的確應該是不穩定的。

人類每年都會新發現數百顆行星,它們會被添加到一個巨大的資料庫里,附帶上幾行描述它們基本運動特性的註解。索拉里斯本是這些行星中不起眼的一員,現在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值得特別關注的天體。

於是,在這一發現的四年後,奧滕舍爾德考察隊進入了它的環繞軌道,並從「拉奧孔號」和兩艘陪同的輔助飛船上對它進行了仔細的勘察研究。這次考察算是臨時偵察,特別是由於他們缺乏著陸能力。他們在行星的赤道和極地軌道上發射了數顆無人觀測衛星,其主要任務是測量引力勢。此外,他們還研究了幾乎完全被海洋覆蓋的行星表面,以及從海洋中伸出的少數幾片高地。儘管索拉里斯的直徑比地球大20%,這些高地的總面積卻還不及歐洲。這些小片陸地上多是岩石,形似沙漠,不規則地分布在整個星球表面,大部分是在南半球上。同時他們也對大氣組成進行了研究,發現裡面不含氧氣,而且還對行星的密度以及反照率等其他天文指標進行了非常詳細的測量。正如所料,在陸地上和海洋里都沒有發現任何生命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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