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記

深紫色的幕布遮住了舞台,半裸的舞者用力地揮著手,直到觀眾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影為止。觀眾席上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時而夾雜著「Bravo!」的喝彩聲,但舞者並沒有返回舞台謝幕。歡呼聲瞬間消失,觀眾一個接一個地拿起大衣和行李,朝通道走去。他也放下蹺著的二郎腿,起身站了起來。在觀眾歡呼的五分多鐘時間裡,他沒有鼓一下掌,而是抱著雙臂,默默地望著舞者們渴望熱烈喝彩的眼睛和嘴唇。舞者們的辛苦表演,令他心生憐憫與敬意,但他卻不想自己的掌聲傳進編舞家的耳朵里。

穿過劇場外的大廳時,他瞥了一眼已是無用之物的演出海報。幾天前在書店偶然看到那張海報的時候,他還為之全身顫抖。那時他生怕錯過剛才最後一場演出,還急急忙忙地打電話訂了票。海報上赤裸的男女斜坐在那裡,背對著鏡頭。可以看到從他們的脖頸到臀部畫滿了色彩艷麗的花朵與根莖,以及茂盛的綠葉。他站在那張海報前,感到既興奮又不安,莫名地像是被什麼壓倒了似的。他無法相信的是,自己沉迷了一年多的畫面竟然會通過素未謀面的編舞家表達出來。究竟自己腦海中的畫面會呈現出來嗎?直到燈光變暗、演出正式開始前,他緊張得連一口水也沒喝。

但演出令他大失所望。他故意繞開大廳里身著華麗服飾的舞者們,朝連接著地鐵站出口的方向走了去。在幾分鐘前的劇場里,在電子音樂、絢麗的服飾、誇張的裸露和帶有性暗示的動作里,都沒有他在尋找的東西。他苦苦尋覓的,是更安靜的、更隱秘的、更迷人的和更深奧的某種東西。

星期天下午的地鐵很冷清,他手裡拿著印有跟海報相同照片的冊子站在門口處。妻子和五歲的兒子都在家裡,妻子因為平時工作忙,所以想多利用周末的時間陪伴家人。他明知道妻子的一番苦心,但為了看這場演出,還是浪費了大半天的時間。可是這樣有什麼收穫嗎?如果非要說有的話,那就是讓他再次嘗到了幻滅的滋味,並且領悟到了那件事非自己不可。自己的夢想,怎麼可能指望別人來完成呢?不久前,他在日本藝術家Y的裝置藝術作品中看到相似的影像作品時,也感受到了同樣的失落感。在拍下亂交場面的錄像帶中,十幾名滿身畫有五顏六色彩繪的男女就像被扔在岸邊的魚兒一樣來回翻滾,他們在迷幻的音樂聲中互相探索著彼此的身體。當然,他的內心也有著同樣的饑渴,但他並不想表達得那麼赤裸。很明顯,這也不是他想要的。

不知不覺間,地鐵已經抵達他居住的社區,但他根本沒有要下車的意思。他把演出的冊子塞進斜挎在肩膀的背包里,兩手插進夾克的口袋,凝視著映照在車窗上的畫面。他很容易便接受了眼前的事實——車窗上那個用棒球帽遮掩稀疏的頭髮、用夾克遮擋鬆弛小腹的中年男人就是自己。

工作室的門剛好鎖著,星期天下午幾乎是他唯一可以獨自使用工作室的時間。K集團作為贊助藝術活動的企業,專門為四名影像藝術家在總部大樓的地下二樓準備了八坪 大小的空間作為工作室。四名藝術家在這裡利用各自的電腦進行創作活動,可以無償使用集團贊助的高級設備已經令人感激不盡了,但對於他這種只有獨處才能全心投入創作的敏感性格來講,多少還是存在著不便之處的。

伴隨著輕快的開鎖聲,門開了。他在黑暗中摸著牆壁,打開了燈。鎖上門後,他摘下棒球帽,脫掉夾克,放下了背包。他在工作室狹窄的走廊里踱起了步子,然後坐回電腦前用雙手抱住了頭。他打開背包,取出剛才演出的冊子、素描本和母帶。那盤標籤上寫有他的名字、住址和電話的母帶記錄了十年來的創作作品。最後一次把完成的作品存進這盤母帶,已是兩年前的事了。雖然兩年算不上是致命的休息時間,但這段空白期足以讓他焦慮難安了。

他打開素描本,裡面有十幾張畫。這些畫與海報的整體氣氛和觸感截然不同,但在構思上卻顯得極為相似。一絲不掛的男女滿身畫有絢麗多彩、柔和、圓潤的花瓣,他們赤裸裸地交融在一起。假若不是舞者乾瘦的身材,那肌肉緊繃的大腿和臀部則更容易讓人聯想到挑逗性的春宮圖。舞者的臉部沒有畫任何的色彩,他們的專業和淡定足以抵消那些令人想入非非的因素。

去年冬天,他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了那幅畫面。某種預感告訴他,長達一年的空白期就要結束了,他感受到能量正在體內蠢蠢欲動、彙集而出。他沒有想到那竟然是一幅打破常規的畫面。在此之前,他的作品都在反映現實,他擅長利用3D影像和紀實性的鏡頭來捕捉人們在後期資本主義社會磨損並撕裂的日常。因此,這種充滿肉慾性的畫面對他而言,簡直就和怪物一樣。

其實,那幅畫面本不會出現在他的腦海里。如果那個星期天,妻子沒有讓他給兒子洗澡;如果他沒有用大浴巾裹住兒子走出浴室,並在看到兒子穿內褲時說:「胎記怎麼還那麼大,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消失啊?」如果妻子沒有漫不經心地回答:「誰知道……我也記不清了。不過英惠到了二十歲還有胎記呢。」如果面對他的疑惑,妻子沒有追加描述說:「嗯,有拇指那麼大,綠色的,可能現在還有吧。」假如沒有發生這件事,那麼女人臀部綻放花朵的畫面也不會成為刺激他靈感的瞬間。小姨子臀部上仍留有胎記的事實與赤裸的男女滿身畫滿花朵交融的場面,以不可思議的方式清晰且準確地形成了因果關係,烙印在了他的腦海里。

那本素描本中的女人,雖然沒有畫臉,但很明顯就是小姨子。不,一定得是小姨子才行。他想像著從未見過的小姨子的裸體,開始動筆描畫。當畫出臀部上像綠葉一樣的胎記時,他體驗到了輕微的戰慄和勃起。那是他在婚後,特別是過了三十五歲之後,初次對特定的對象產生強烈的性慾。既然是這樣,那麼畫中像是掐著女人脖子般緊緊抱住她的男人又是誰呢?他清楚地知道那是自己,而且必須是自己。當想到這裡時,他的表情變得猙獰扭曲了。

他一直苦苦尋找著答案,尋找著從這幅畫面解脫出來的方法。對他而言,沒有任何一幅畫面可以取代它,因為再也找不出比它更強烈、更有魅力的畫面了。除了這幅畫面,他不想嘗試其他任何的創作。所有的展覽、電影和演出都變得索然無味,只因那都不是這幅畫面。

為了呈現這幅畫面,他像做白日夢一樣在腦海里反覆琢磨著。他跟畫畫的朋友借用畫室安裝照明,然後準備好體繪的顏料和鋪在地上的白床墊……當一切準備就緒後,他才發現還剩下最重要的一個環節——說服小姨子。他苦惱了很久,也想過是否可以請其他人來代替小姨子。但他突然意識到真正的問題是,自己怎麼才能演繹出這部無可厚非的作品呢?即使不是小姨子,其他女人也不會答應的。那如果高額聘請專業的演員呢?退一萬步想,就算這部作品完成了,可它真的能展示於世人面前嗎?在此之前,他曾經想過自己會因拍攝反映社會話題的作品而招致禍端,卻從未想過會因拍攝淫穢作品而招致世人的唾罵。在創作的過程中,他向來隨心所欲,甚至從未想過自己的無限自由會受到限制。

如果不是那幅畫面,他大可不必體會這些焦慮不安、痛苦的自我懷疑和自我審查,更不必擔心會因此失去家庭。因為自己的選擇,極有可能毀掉過去所有的成就,即使這些成就沒有什麼了不起。太多東西在他體內出現了裂痕。自己是一個正常人嗎?自己是一個具有端正的道德觀念的人嗎?自己有強大的自我控制能力嗎?曾經對這些問題懷揣明確答案的他,如今再也給不出肯定的回答了。

「咔嗒」,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他立刻收起了素描本,他不希望別人看到自己的畫。曾經喜歡向人展示作畫和想法的他對自己做出的這種反應感到十分陌生。

「前輩!」

走進來的人是扎著馬尾的後輩J。

「哎呀,我還以為沒人呢!」

J伸了一個懶腰,笑著對他說。

「喝咖啡嗎?」

J邊從口袋裡掏出硬幣邊問道。他點了點頭。J去買咖啡的時候,他環視了一圈再也不屬於自己的工作室。為了不讓別人看到自己稀疏的頭頂,他又戴上了棒球帽。他覺得壓抑已久的吶喊像咳嗽一樣要爆發出來了,於是手忙腳亂地把東西塞進包里走出了工作室。為了不撞見J,他快步走到安全樓梯對面的電梯。他看到跟鏡子一樣光溜的電梯門上映出了自己的臉,布滿血絲的雙眼像是哭過似的。可不管怎麼回想,剛才在工作室都沒有流過淚。他突然很想沖著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吐口水,想把那長滿胡楂的雙頰抽到血跡斑斑,想用穿著皮鞋的腳踩爛因慾望而嘟起的醜陋嘴唇。

「這麼晚。」

妻子極力掩飾著不悅的神色,兒子也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又聚精會神地玩起了手中的塑膠挖掘機。

妻子在大學路經營一家化妝品店。兒子出生後,她把店交給店員打理,自己只在晚上過去清賬。自從去年兒子上了幼兒園以後,她又開始自己打理起了店裡的生意。工作雖然很辛苦,但妻子天生就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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