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丹佛帶我去看他以前住的地方,我幾乎無法相信我看到的。屋子用灰色木板蓋成,是我小時候在科西卡納常見的長屋子的一半大,小到幾乎可以放進載貨卡車的後面。我看著我們開進來的路,想起剛才經過主子的房子——白色的鄉村小屋,護牆板,舒適的露台,還有鞦韆。兩者的對比令我心生厭惡。

我們四處看的時候丹佛沒說什麼,他想去看看赫莎麗從前住的房子。我們回到Suburban車上,開在紅泥土路上的時候,他告訴我主子讓赫莎麗在她的屋子裡住到過世,那時她已經不在田裡工作,也沒付房租。丹佛似乎覺得他的主子這點做得還不錯。

我又想到從前曾經想過的事:這個主子是什麼樣的人?幾十年來,有一個主子讓他的佃農赤腳又貧窮,但又可以讓一個黑人小男孩賺到一輛全新的紅色史溫腳踏車。另一個主子讓一個黑人老婦免房租住在他的地方,雖然她早已不在田裡工作。第三個主子讓丹佛無知又依賴,但當他可能不需要丹佛的勞動力時,還是繼續僱用他。

這似乎是奴隸時代的信條,稱為「家長主義」,也就是認為黑人像小孩子一樣無法自立,所以最好還是當奴隸。在上世紀中期還發生在丹佛身上,著實令我震驚。

沿路開了四分之一英里左右,我們停在赫莎麗的屋子前面。這個是真正的房屋——就僅剩的部分而言。油氈紙,屋頂板,退色剝落的屋檐突出在十尺高糾結的強生草上,像沉船上最後一塊干甲板。房子後面過去大約三十英碼左右,就是豆綠色河口。我把Suburban熄火,和丹佛出去探索這個地方。

赫莎麗的屋子曾經塗了一層白漆,門窗邊則漆成天藍色。但現在看起來彷彿有一顆炸彈在附近爆炸。所有的窗戶都破了。垃圾、碎玻璃——大部分是酒瓶——散落在還沒被雜草覆蓋的幾塊空地上。屋子下面鋸斷的桑橙樹榦下陷歪斜,露台已經腐爛陷落。從外面看,強生草包圍了屋子四面。從窗戶看進去只是一片黑暗。

丹佛看著我淘氣地笑一笑:「你是不是不敢進去?」

「不會啊,我不怕。你呢?」

「我?我什麼都不怕。」

就這樣,我們用蛙式泳姿游過草叢,像參加狩獵隊的人跳上露台——不得不跳,因為階梯已經陷落。我們把剩餘的地板當成跳板,跳著從前門進去,敞開的門讓我想到飢餓的大嘴。

丹佛先進去,我跟著他走進一個小客廳,聽到老鼠迅速找掩護的聲音。這個小客廳已經被洗劫過,現在變成了垃圾場。長沙發上垃圾堆得老高,壞掉的椅子,還有一個老唱機。一張桌子和梳妝台靠牆放著,但擺成不能使用的奇怪角度。衣服散落在地上,上面有一層厚厚的灰塵。

我踏出一步踢到一堆紙,低頭一看是一堆舊信。最上面一封,是沃思堡市政府寄給路易斯安那州紅河郡的丹佛·摩爾的,日期:1995年3月25日。我拿給他,但他揮揮手。

「你打開。你知道我不識字。」

我用拇指伸進信封折口處,黏膠像灰塵一樣掉下來。我把裡面一張紙抖出來,打開來看是一份無照駕駛的拘捕令。我眯著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念出:「摩爾先生你好,依照本拘捕令,你將以153元的金額被逮捕。」

我們大笑,聲音消失在黑暗的快要倒塌的房子里。我彎腰又撿起一封信,這是從出版票據交換所寄給赫莎麗的,通知說她可能是一千萬元的得主。看來她在好運來臨之前就過世了。

赫莎麗的卧房令人毛骨悚然,彷彿走進一種忽然被遺棄的生活里。家庭照還放在五斗柜上,她的衣服還掛在衣櫃里,床也是鋪好的。

丹佛看了床一眼後,微笑著說:「我記得有一次,赫莎麗照顧別人的小孩,她想叫他們聽話。於是我們就進了這個房間,並把門關上,她叫我在床上跳上跳下地大叫,假裝我被她狠狠打了一頓。她要叫其他小孩聽話。」

回憶讓他憂傷起來,但一下又過去了。

「來吧,」他說,「我帶你去看赫莎麗的浴缸。」

丹佛跟我說過他買浴缸給赫莎麗,用的就是科羅拉多州那次探險之後我堅持要他留著的錢。赫莎麗用浴缸泡澡,但一直沒接自來水,她把浴缸放在有紗門的後面的露台。丹佛和我小心地走到後面,努力在屋子中心黑暗處看清楚路。我們腳下的木板發出吱嘎和斷裂聲,我脖子上的毛髮抽動了一下。當我們走到露台,有一點點光線透過圍著紗門生長的強生草照進來。赫莎麗的浴缸果然在那裡,裡面爬滿了蜘蛛。

有浴缸的這邊才裝有紗門通風,另一邊則類似額外的房間,用木板擋死,十分黑暗,向河口延伸。

「赫莎麗拿到這個新浴缸很得意,」丹佛說,「來吧,我帶你去看她用來燒水泡澡的鍋爐。」

他往廚房走,但忽然停下來轉過身看我:「你聽見了嗎?」

我停下來,在詭異的寧靜里用力聽。然後我聽見腳步聲,還有像是厚重的靴子聲。更糟糕的是,我還聽見沉重的喘息聲。有人從那個木板圍起來的房間裡面要靠近我們,距離不遠。但是聽起來不像人的聲音,比較像是什麼東西的聲音。

我脖子上汗毛直豎,看看丹佛。腳步聲嗵嗵地傳來,然後是門把轉動聲。丹佛的眼睛睜得很大,像吃飯用的大盤子。「我們出去!」他小聲說。

我們衝出露台,穿越漆黑的房子,踢倒一堆垃圾和傢具。我只比丹佛早一步趕到前門,我們迅速飛衝出去。丹佛跟在我後面飛奔出來,然後兩個人開始跑,跑出幾步之後停下來。

我看看丹佛,他也看看我,兩個人都鬆了一口氣,然後緊張地笑起來。

「你覺得那是負鼠還是浣熊?」我刻意輕鬆地說,彷彿我們兩個剛才沒有被嚇成那樣。

「朗先生,沒有負鼠或浣熊有兩百磅重,還跟人一樣穿靴子走路。」

我撿起一根大的樹枝,回頭看看前門廊,準備跟冒出來的東西一決勝負。丹佛跟我沒有就此罷休,而是成了恐怖片里的主角:我們沿著牆壁走到屋子面對河口的那一面。我已經準備好目睹一隻穿靴子的沼澤怪物,踏著沉重步伐走回它黏糊糊的窩。幾秒鐘後,我忽然全身汗毛直豎,丹佛和我互看一眼,兩人都感到一陣恐懼。

「我們快走!」

這次是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我們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沖回Suburban。跳上車,關上車門,鎖好。我轉動鑰匙……沒反應。

我全新的車子沒辦法發動。我一再轉動鑰匙。丹佛轉過來看看鑰匙,又轉過去看房子,轉過來看鑰匙,又轉過去看房子。他的眼睛越睜越大,在乘客座那邊踩著想像的油門,用意志力讓車發動。

引擎發出噗噗聲,彷彿沒汽油一樣,可油箱幾乎是滿的。

「你相信這種事嗎?」我的聲音提高了八度。

「當然。」他說,吞了口口水。

過了整整一分鐘我還在不斷試著發動引擎,我背上的汗毛現在硬得連毛囊都在痛,引擎繼續發出噗噗聲,終於點燃了。可我踩油門,車還是不動。

我嚇得要命。這時,就算那隻看不見的沼澤怪獸從卡車底下咆哮著鑽出來,敲破風擋玻璃,撕裂我們的喉嚨,我也不驚訝。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那感覺在體內,是摸得到的。引擎勉強開始動,我猛地換擋。我們開始前進,我四萬元的休旅車像老爺車一樣慢慢地走。大約走了四分之一英里,發現前面是死路。我轉到一塊泥地掉頭,但引擎又熄火了,我再次不斷轉動鑰匙,丹佛一直注意路上,留意那個東西。

最後,Suburban總算醒來,像一部加了壞汽油的老牽引機。我們就這樣開,直到經過赫莎麗的房子前面。過了一百碼,引擎好像重生一樣,發出小貓般的呼嚕聲,儀錶一切正常,彷彿沒發生過任何事。

看到這樣,丹佛瞬間捧腹大笑,要是他坐在飛機上,氧氣罩肯定會掉下來幫助呼吸。他上氣不接下氣,笑到噴淚,到最後衝口說出:「朗先生,你回去可以講故事了——而且是很棒的故事!沒錯!」

然後,彷彿有人用橡皮擦把他臉上的笑容抹掉,他轉過來十分嚴肅地看著我的眼睛。「最誠實也不過目擊者。」他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