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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熱的夏天過去,九月悄悄而來,通常應該是熱風,卻不合時宜地涼爽。丹佛與我常聚會,我們談到彼此經歷過的事,考慮是不是可以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

然而,要說故事的話,我必須知道更多丹佛的過去,他出生的地方真的像他說的那麼糟嗎?我在腦海里多次去過紅河郡的農莊,但我想像出來的景象都有種製片廠的感覺,彷彿是舞台工人用《亂世佳人》剩下來的道具搭成的。丹佛的用詞通常形容詞不多,所以我們只剩一個選擇——我必須跟他一起去紅河郡,看到並觸摸到那個製造出改變我一生的人的地方。丹佛想回去還有另一個理由:合上過去的門。

也許是因為這樣,我們在2001年9月初開上20號州際公路開始我們的朝聖之旅時,他才顯得沉默寡言。我們開著我新的Suburban——舊的那輛的里程數已夠了——往東走,丹佛安靜得不尋常,我問他為什麼。

「我最近睡不多,想到旅行就緊張。」他說。

他曾經回去看過他姐姐赫莎麗,還有他的阿姨佩莉·梅。然而赫莎麗在2000年過世,只比黛博拉早幾個月,失去血親讓丹佛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歸屬。

我們開出去沒多久,丹佛的頭就像顆掉下懸崖的石頭垂到胸口,一分鐘後他開始打呼。接下來三小時,整趟旅程聽起來有如開車經過風景路線參觀鋸木廠。但我們一越過邊境進入河口之州,那裡的空氣里彷彿有什麼東西喚醒他的靈魂:他不是慢慢醒來,而是忽然坐起。

「快到了。」他說。

路易斯安那州的空氣溫暖潮濕,剛下過雨,有點悶。我們開過棉花田,丹佛的眼睛亮起來,像小男孩經過遊樂場。窗外是綿延幾英畝的白色棉花田,向後延伸到遙遠的由闊葉樹連成的地平線。

「看啊,很漂亮不是嗎?可以撿了!」丹佛搖搖頭,想到過去,「以前,放眼望去是幾百個黑人散開來撿棉花。主子站在他的馬車旁拿著秤,把每個人撿的量寫下來。現在棉花不用撿了,就等著像怪獸一樣的機器開過去,把棉花剝下來。那些機器讓許多人丟了工作,感覺起來就是不對。」

丹佛對農莊愛恨交織的感情還是讓我驚訝。要不是他看見太多不公正的事情,他好像沒那麼介意留在農業時代里。

我們大約開了半英里,丹佛的鼻子幾乎貼在窗玻璃上:「這邊,朗先生。靠右邊停。」

我把Suburban停到碎石路的路肩,輪胎壓在棉花田邊緣,一排排的白色行列像腳踏車的輪輻。

丹佛走進一條泥巴走道,我們走在排與排之間,他用手輕輕撥過蓬鬆的棉花莢。

「我就在這裡犁田、除草、撿棉花,好多好多年,朗先生……好多年。」他聽起來憂傷又疲憊,然後又樂起來,跟我說了一個專業秘密:「今天是撿棉花的好天氣,因為空氣有點潮濕,」他眨了眨眼,「秤起來比較重。」

「你不覺得主子也會考慮到這點嗎?」我問。

丹佛猶豫一下,然後笑了:「我想是的。」

我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數碼相機,丹佛立刻擺出照相姿勢,彷彿我打開了什麼開關。他單腳跪在泥巴里,透過墨鏡認真看著鏡頭。曾經身為撿棉花工人的他,現在倒像薛尼·鮑迪 。我拍了幾張照片,當火車汽笛充滿靈魂味的呼喚傳遍棉花田,他還維持觀光客的姿勢。

「那就是你離開這裡時搭的火車嗎?」我問。

丹佛嚴肅地點點頭。我在想,不知道他聽那個聲音聽了多久,才聽到它呼喚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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