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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喜悅很短暫。敵人看似被擊敗,但只是潛伏等待,癌細胞開始左右夾攻。一月底,它們回來複仇。三月,黛博拉的醫生衡量再做一次肝臟手術的風險,三個月前才做過燒灼術,風險太大。更多化療沒有擊退腫瘤,反而似乎把它們越養越大。它們像邪惡軍團一樣崛起,反擊只不過像對著一排前進中的坦克丟石頭。

這時,丹佛已經展開翅膀,開著他稱為「天賜」的車到處兜風,他說因為車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其實是亞倫·達文波特給他的)。他常來拜訪,每次我見到他,都像是去銀行領債券利息——我搜集他智慧的股息,變得越來越富有。我們很少空無目的地閑談,他總是直接切入重點——猶如給我上課。

有一天他過來,一如往常開門見山地說話。他直視我的眼睛,說:「朗先生,上帝造完這個世上的種種之後,它說什麼?」

我知道丹佛不問腦筋急轉彎的問題,我給他正確答案:「上帝說『一切所造的都甚好』。」

丹佛開心笑了。「沒錯。」

春天到了,也是我們照慣例到洛磯頂的時刻。黛博拉雖然生病,但決心好好享受這個季節,她滿心期待看著我們第一批矢車菊冒新芽,然後長角牛生小牛。她把其中兩隻命名為「雀斑」和「泡泡」,我沒有翻白眼。我們觀看老鷹捕食產卵的紅目鱸,有時看見兩隻老鷹在半空中激烈爭奪獵物,讓人嘆為觀止。夜裡,星星像寶石凍結在空中,月光在布瑞索斯河上波紋蕩漾,魚在冷冽光線里依照曲線前進。幾英里之內只有星毛櫟被風撥動的聲音,還有遠處火車低沉而寂寞的汽笛聲。

丹佛跟我們一塊去牧場。我也邀請他一起去牛仔春聚,這個年度盛會大約有兩百個人參加。我們的朋友羅伯與荷莉·費瑞爾的河景牧場,就在洛磯頂的河對岸。二十年來,我們聚集在那裡扎圓錐式帳篷,騎馬套繩,享受用食物馬車煮飯的樂趣,在營火旁朗讀牛仔詩篇。

「我聽說牛仔不喜歡黑人,」我邀請丹佛的時候他說,「你確定要我去?」

「我當然要你去。」我說,但我實際上還得用套繩把他拖去。

第一天晚上,他不情願地紮好他的圓錐式帳篷,但早上我發現他睡在車子后座上。不是因為他不想睡在戶外——要知道他已經在沃思堡市中心睡了幾十年——因為那裡沒有太多響尾蛇。

沒多久,他便挖掘出自己的牛仔潛質,在我們身邊開始自在起來。他沒有騎馬,但確實想拍一張馬背上的照片,回去秀給貧民區的朋友看。要是我們有起重機就好了,我們一定會用來把他那230磅重的屁股舉到馬鞍上。

營火和友愛在丹佛身上產生神奇作用,讓他了解到讓一群騎馬拿著繩索的白人接受並喜愛是什麼感覺。這些人恰好跟他害怕了半輩子的「主子」是同一種人。

回到沃思堡,黛博拉繼續消瘦,嬌小骨架上的皮膚越漸鬆弛。但她仍然奮鬥。

「你知道我今天要做什麼嗎?」三月一個早晨她開心問我,「我要去逛街。」

她覺得身體恢複很多,她說。我懷疑她只是很想感覺正常,但我沒說出口。她已經一年沒開車。我站在窗前,看她開著她的Land Cruiser離開,從她出門後我就開始擔心——其實我很想跟著去,但按捺不動。一小時後我聽見車庫傳來她到家的聲音,趕緊出去幫她卸貨。

但是沒有任何戰利品。她的眼睛紅腫,眼淚不斷流下來,她看著我,喉嚨掙扎著要說話。

「我是『晚期』嗎?」她終於問,彷彿那個字眼是噁心的科學標本,她要拿得遠遠的。

「terminal」這個詞,用在死亡的上下文里是個殘酷字眼,我們從來不曾說出口。但根據《韋伯斯特字典》,「terminal」也是人們要去某地之前會經過的地方。黛博拉知道她的「某地」是天堂,她只是希望火車會誤點。

我擦去她臉頰上的眼淚,試著迴避問題。「我們大家都是晚期,」我溫柔地笑著說,「沒有人可以活著離開這裡。」

「不,老實告訴我。我是晚期嗎?大家都這麼說的嗎?」

她說,在商場的時候,她碰見一個大學老友,對方聽說她得癌症。她很關心,沒有要惹黛博拉不開心,那個朋友說:「我只是聽說你是晚期。」

黛博拉不願顯露出震驚的樣子,她回答:「沒人跟我說過。」

然後她奮力保持冷靜,在不失尊嚴的情況下告別,回到安全的車上才崩潰,她告訴我說她一路大聲哭著回家。那是她最後一次自己一個人出門。

四月,黛博拉動第二次肝臟手術,醫生警告說,她的身體至少要等九個月到一年,才能承受這樣的入侵。可是接下來的禮拜天,她就堅持要去教堂,我們在那裡碰見丹佛。然而在禮拜儀式開始之前,她覺得不舒服,要我載她去我們友人史考特和潔妮娜·沃克的家。潔妮娜也才剛動過手術在家休養,或許她們可以互相打氣。

禮拜儀式結束,丹佛到沃克家來探望。他留下來吃過午餐後告辭,「我要去看一下巴蘭丁先生。」他說。史考特好奇,問他可不可以一道去。

我是巴蘭丁先生還住在機構的時候認識他的。丹佛告訴我和黛博拉,在我們開始去機構服務前,有一天,他看見一輛車高速開到東蘭卡斯特街的人行道前。司機把一個老人推下前座,拋出一個老舊的旅行家牌行李箱,然後呼嘯開走。老人被遺棄在人行道上,走路搖搖晃晃,像個喝醉的水手上岸放假,出口是一連串含糊的詛咒。然而對丹佛而言,他看起來也有點……害怕。那時,丹佛還是座「孤島」,板著臉獨來獨往,不管別人的閑事。然而不知是什麼,那老人撥動了他的心弦。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是因為那老人看起來十分無助。

丹佛走到老人面前,要扶他走進機構里。老人只是咒罵他,叫他黑鬼。

丹佛還是幫了,過程中知道他叫巴蘭丁,是個老酒鬼,家人視他為恥辱。然而他痛恨黑人,更恨信上帝的人,覺得他們是一群愛哭無聊的偽君子。所以,不管有沒有免費食物,他寧願餓肚子也不要去教堂。其他人或許就隨他去,但在大約兩年時間裡,丹佛排隊點兩份食物,一份拿去樓上給巴蘭丁先生。壞脾氣、難相處又毫無同情心的巴蘭丁先生,繼續稱呼他的恩人為「黑鬼」。

隔年,一個無賴在機構外面攻擊巴蘭丁先生,要他交出社福支票。老人不願屈服,被嚴重毆打成殘廢。席斯勒的機構無法照顧傷殘者,沒有辦法之下,只好在政府補助的看護中心幫巴蘭丁先生找了一個房間。在那裡,領最低工資的護理員負責照顧他的基本生活,但事實是,八十五歲的巴蘭丁先生行動困難、無助,而且完全被孤立,只有丹佛會去看他。老人搬去以後,丹佛定期走兩英里路穿過貧民區,給巴蘭丁先生帶一些看護中心以外的食物或香煙。

有一天,丹佛要我開車載他去那裡。從某方面而言,我寧願他沒開口,因為當時去那一趟,剝去了我虛飾的慈善家外表,顯露出一個容易受驚、善心有限的人。

我們走進巴蘭丁先生在看護中心的房間,我先聞到老朽、死皮和體液的味道。那老人躺在床上的一攤尿里,身上只穿一件熒光橘色的滑雪外套。他瘦如雞骨頭的雙腿攤開在床單上,那床單曾經是白色,現在是骯髒的灰色,上面有咖啡色和黃赭色的污點。他身邊散落著垃圾和幾盤吃到一半的食物——炒蛋已經硬掉、乾癟的肉、已經石化的三明治……另外幾個盤子上,有學校午餐大小的牛奶盒,翻倒出來的牛奶凝結成發臭的酸奶。

丹佛一眼打量過房間,然後看到我,我已快站不住腳要嘔吐出來。「朗先生只是來打聲招呼,」他告訴巴蘭丁先生,「他馬上就走。」

我逃了出去,留下丹佛一個人清理巴蘭丁先生和他骯髒的房間。我沒主動幫忙,甚至沒留下來客氣一下。我感到內疚,但沒有內疚到要改變。我跳上車流著淚開走,為巴蘭丁先生流淚。沒有家又上了年紀,如果沒有丹佛,他就繼續膩在自己的排泄物里;我也為自己流淚,因為我沒勇氣留下來。對於像我這樣的人,送餐或寫幾張支票都很簡單,然後讓自己的名字照片上報,參加什麼浮誇的慈善晚會。然而丹佛默默服侍,他愛得不浮誇。我們的處境對調了,現在是我怕他對我捉與放。因為我欠缺同情心,或許我才是根本不是值得留著的獵物。

那天,我對丹佛又加深了一點點深刻的敬意,我對他的認識像拼圖一樣,逐漸完成一幅畫。他不是炫耀,只是跟我分享他的一塊秘密生活。如果他的秘密包括和醉醺醺的流浪漢在巷子里擲骰子,我也不會反感。然而我吃驚的是,他的秘密不只包括整夜為我的妻子祈禱,還有照顧這個從來沒跟他道過謝,還繼續叫他「黑鬼」的老人。

我第一次體悟到,當丹佛說他會當我一輩子的朋友,他是認真的——同甘共苦。慘的是,巴蘭丁先生從來不想要朋友,特別是黑人。然而一旦丹佛立下承諾,他就不會改變。這讓我想到一句話:「人為朋友捨命,人的愛心沒有比這個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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