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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提議讓丹佛考駕照的是黛博拉,時間是1998年秋天。她覺得自己得癌症及我們為此消耗掉的時間,阻礙了丹佛成為我們生活一部分的進程,因此感到過意不去。如果他有駕照,就可以自由參與我們要做的事,而不必等著我們去貧民區把他抓來。

當我們向丹佛提起這件事,他的回答一如往常。「讓我想一想。」他說。

幾個禮拜過後,我們在機構喝咖啡時談起這件事。「學開車這個主意我也喜歡,朗先生,」他說,「但我得告訴你,我不幹凈。」

「乾淨?」

「我有前科。」

丹佛似乎是去了公共安全部稍微探查了一下。職員把他的名字輸入電腦之後,跳出一串問題:因妨害治安而在路易斯安那州被起訴,經營汽車旅館時有幾張罰單未繳,然後破壞交易的是這個——當年他搭火車到處遊盪,在巴頓魯治因持有大麻而拿過傳票。前科里有大麻起訴案的話,就不可能拿駕照。

丹佛想洗刷自己的名字,我們一致認為他必須去一趟巴頓魯治,親自去面對《拿破崙法典》。這是美國史的一個奇怪事實。這個河口之州,還保留了一些從那位小科西嘉人擁有該地時就遺留下來的法律 。

1998年12月,我們選了一個最不好的夜晚起程。一陣凍雨使得全得州的公路關閉,但丹佛很想早日擺脫過去,於是我載他去灰狗車站。他盤算著車上會有幾個醉鬼,但不會比機構里多,通常天氣不好的時候,機構里總是人滿為患。

丹佛打賭說,只要有幾百塊錢交給對的路易斯安那州執法人員,就可以解決他的法律問題。「那邊就是這樣。」他說。於是我給他兩百塊錢繳罰金。

他坐上灰狗巴士經過很長一段「滑溜」的旅程——「那條狗滑溜得跟什麼一樣!」後來丹佛這麼告訴我——他溜到了巴頓魯治。那天天氣跟前一晚一樣,冰冷的風讓人腳趾痛和流鼻涕。丹佛推開警察局大門,跺掉腳上的寒氣,試著解釋說他想為十年前的大麻起訴案自首。

警察只是笑他。

他找了個公共電話打給我,說他運氣不佳。「他們覺得我瘋了,朗先生。」他咯咯笑一聲說,「以為我想被抓起來,然後就有溫暖的地方睡覺。我找不到願意在桌面下或桌面上收我錢的人!」

假使我沒辦法讓丹佛被罰錢或被捕,我想我只好用上「好白人系統」 。我打給一個認識的人,他是住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年輕有特權人士,從小跟州長的兒子一起玩模型車長大,他小學一年級的時黛博拉教過他。他應該會認識什麼人可以逮捕丹佛或是放他自由,而他確實有。就這樣,丹佛的前科沒了。如同丹佛去巴頓魯治之前告訴過我的:那邊不一樣。

於是,丹佛開始了他的考駕照之路。也就是說,他必須通過筆試,對於識字的人而言不是大問題。他沒辦法自己研讀公共安全部的手冊,所以他選擇請「家教」。機構里的幾個人教了他好幾個禮拜,直到他終於弄清楚所有問題和大部分的答案。他說他準備好之後,我就帶他去公共安全部。

口試過後,丹佛笑著從公共安全部辦公室走出來,高舉一隻手準備擊掌。接下來是路考。他開過牽引機,甚至幾輛車子,但沒有在路邊停過車。我開著我全新銀綠色Infiniti Q45,到拉克沃斯高中足球體育場旁邊的大停車場,讓他坐上駕駛座。接下來幾小時,丹佛在一座電話亭和商攤之間練習路邊停車,直到拉克沃斯軍樂隊把我們趕走。

最後在1999年9月,距離他到路易斯安那州試著讓人逮捕已經過了十個月,丹佛拿到他的駕照(給丹佛路考監考的女士說她真的很喜歡他的Q45,問他一個月車貸是多少)。他一再向我道謝,一直到我跟他說「夠了」才住口。他從來不把任何事當做理所當然,他表示,駕照是最近上帝給他的眾多恩賜之一,黛博拉和我也在其中。

從實際角度看,丹佛拿到駕照是一個認證:不只能開車,還有其他許多讓一個人覺得更像人的事情,能證明自己身份的事情。拿到駕照沒多久,他還證明了別的事。

芮根終於找到她喜愛的工作,就是在基督教青年營「青年生活」當廚師。跟藝廊工作比起來,薪水減半、時間加倍,但這是教會工作,而且在靠科羅拉多州風景壯觀的洛磯頂山脈,有許多二十五歲的青年參加青年營。

黛博拉堅決認為芮根不應該留在家等著病程進展。我們鼓勵她接下那份工作,於是她打包行李,往西出發到科羅拉多州冬季公園的彎曲小河牧場。然而二十五歲,在紐約和達拉斯都有公寓的芮根,擁有的不只是行李。

某天我開玩笑問丹佛:「現在你有駕照了,想不想幫芮根把她的東西拉到科羅拉多州啊?」

當我提到路途會經過首府丹佛,他咧嘴笑得比八車道州際公路還寬。「我一直很想看看跟我同名的城市。」他說。

我自己大嘴巴,話說出去不能再收回,於是接下來的三天,我們擬訂一個計畫。我拿出公路地圖,用彩色筆畫出到冬季公園的路。但丹佛看不懂地圖上的詞,所以我再拿一張白紙,把公路標誌畫出來,給他看去科羅拉多州的路程是長什麼樣子的。丹佛深信他可以照地圖走,他也說服了我。

於是在一個晴朗的十月天,我們把芮根所有家當——電視、音響、衣服和傢具——裝載到我近乎全新的F-350三門卡車上,約定好隔天晚上六點,他會在冬季公園的西夫委超市和芮根碰面。經過最後一小時的惡補,我送他上路,他身上帶著七百塊現金,一張畫有各個關卡的簡單手繪地圖,碰到狀況時打的緊急電話號碼,還有一輛價值三萬元還沒登記車主的卡車。

他駛離車道時,我在卡車旁邊跟著跑,一邊重複喊:「287!287!」如果他轉向287號公路,就是往科羅拉多州方向。要是他錯過了,就會開到俄克拉荷馬州內地,我告訴他,那邊的人用的語言跟我們不同。

我試著告訴自己,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事實是——丹佛正展開一趟來回兩千英里的旅程,他必須穿越州際公路、鄉村小路,以及科羅拉多州最高的山路,用一張他一個禮拜前才在信箱里收到的駕照。他到底在想什麼?或者應該說,我在想什麼?

當他帶著錢、我的卡車和芮根所有家當開走,丹佛用他平常攜帶的毛巾擦擦額頭,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無法解讀。我右邊肩膀的天使小聲說:「朗先生,謝謝你信任我。」我左邊肩膀的惡魔訕笑:「不對,那意思是再見了,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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