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黛博拉的醫生安排三天後再開一次刀。我們一家人一起到洛磯頂休養、祈禱和思考。或許「休養」不是正確字眼,因為這個牧場變成了我們的戰場。

我們可能要花一年時間在這場戰役上,我跟黛博拉這麼說,然後慶祝勝利,也許還像士兵凱旋那樣舉辦遊行,或是像阿波羅13號的太空人,他們的太空任務眼看就要失敗,但最後仍然安全地返回地球。我們知道,從這裡到那裡的路上,痛苦、眼淚和恐懼像刺客一樣等候著。但痛苦讓生命更豐富完整。我也記得丹佛的艾莎阿姨告訴他的話:「良藥苦口。」

我有信心,正確的醫藥就在可及之處,而我的任務就是找出它。從那天起,在我合伙人的支持下,我已在我達拉斯的藝廊掛上「歇業」招牌。幾天之內,我們僱用的工作人員就要進沃思堡移走考爾德雕塑,我的職業生涯中獲利最豐的一筆交易。但我的合伙人同意接手最後的流程,我請他們不必告訴我細節,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我再次成為軍人,這次是對抗癌症的戰爭。

我們的朋友洛依·金和潘·艾文斯來到我們的洛磯頂。金是投資人、馬術師,出身達拉斯一個顯赫家族,他的牧場就蓋在我們家再往上的一塊峭壁上,與我們俯瞰同樣的布瑞索斯河灣以及背後的綠色山谷。過去八年來,我們幾乎每個周末都在牧場共聚。

那個禮拜他們原本沒打算過來,但卻開了一百英里的車,就為了給黛博拉一些愛,並鼓勵她勇敢對抗。另一個朋友覺得洛依·金有點像約翰·韋恩 :令人安心的大塊頭,說話慢條斯理,用詞不多,但總是金句。潘是抗癌成功的鬥士,她用許多話來慰療人心,就像在傷口上敷藥膏。

在洛磯頂的那幾天,我們的樂觀和祈求痊癒的祈禱都是真實的。然而黛博拉和我不必開口,也知道她痊癒的可能性已經不高。幾年前,我們朋友約翰·特魯森死於肝癌轉移的大腸癌。經過多次折磨人的化療療程後,他走了,枯萎成一個影子,備受痛苦折磨。

那些回憶還歷歷在目。「朗,如果癌細胞從大腸擴散到其他部位,然後那些斑點不是胎記,我不想對抗。」我們在洛磯頂的第二天她告訴我。

「我們現在還不必作決定。」

但事實上決定早就作好了。在我眼前的這個女人,能嚇到她的只有響尾蛇和黃蜂。她曾直面一段已死的婚姻和另一個女人,奮力留住她的男人。她馴服了丹佛·摩爾——來自得州最險惡的貧民窟之窮凶極惡的垃圾狗。

她會對抗,只是她還不知道。

然而,我所知道充滿勇氣的她,還是顯露出一絲恐懼。在那一刻,我是如此愛她,愛到入骨。我感覺到體內有一股沒有人看得見的熱情,只有我自己才曉得那力量多強多可怕。我記得在我們將近三十年的婚姻里,我對她的愛曾經少於這一刻,內疚像釘子一樣穿透我的心。她一直都無條件地給予,但我常常不願意如此回報。我對她不夠好,我心想。三十年的後悔幾乎讓我滅了頂。

我決定要用她從未體驗過的強度去愛她。

手術那天,我們開車到全聖人醫院,不知道未來如何,但滿懷信心。由保羅·森特領軍的外科醫療小組計畫移除她大部分的大腸,以及發現癌細胞並可以安全移除的部分。手術進行的五小時內,有大約五十個朋友聚集在等候室。

我的妻子被護士推走的五小時之後,森特醫生出來了,臉上沒有笑容且帶著戰鬥後的疲憊,他要求借一步和我及孩子們說話。

「我坦白跟你們說,」我們進了一間小辦公室之後他說,「情況不妙。」

癌細胞已經蔓延出大腸,侵犯她整個腹腔,像一塊布幕裹住她的肝臟。

「她還需要更多手術。」他說。

我沒問診斷,沒問存活時間,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們還剩多少日子。然而上帝好像在忙別的事,沒能在大腸鏡檢之後帶來正面消息。在洛磯頂上的祈禱,沒有擊退醫生在我妻子體內發現的致命入侵者。我深受打擊,恐懼讓我快看不見前方,我緊抓住這幾句話:

「如今你們求,就必得著……」

「不住地祈禱……」

「無論向父求什麼,他必賜給你們……」

我沮喪極了,又喊出另一段文字:「上主賞賜的,上主又收回。」

手術之後,我震驚了,呆坐在黛博拉的病床旁。管子從她的臉和手臂穿出來,探測她的睡眠,延伸到一些盒子里,上面閃著我無法了解且令人發狂的醫學代碼。我感覺自己身體被碾碎,彷彿我剛在某種意外中受傷。我麻痹不語,等著她醒來。我的眼神沒有移開過她的眼睛,不知道她是什麼感覺。不知道她或我能不能活下去。

黛博拉得癌症,就跟她開車持槍掃射一樣沒道理。她是我認識的人中最注重健康的,她不吃垃圾食物也不抽煙,她維持體態而且吃維生素,她的家族中從來沒有人罹患癌症。基本上是零風險。

丹佛三個禮拜前說的話縈繞在我心頭:當你對上帝而言很珍貴,在此同時也變得對撒旦很重要。朗先生,你要小心。不好的事就要發生在黛比小姐身上。

午夜之前她動了一下。我站起來靠近她的病床,把臉緊貼著她的臉。她張開眼睛,麻醉藥讓她昏昏欲睡。「肝也有嗎?」

「是的。」我說完低頭看著她,再努力也無法趕走我臉上的悲傷,「但是還有希望。」

她又閉上眼。我害怕了好幾個小時的時刻很快過去,沒有掉一滴淚。我並不驚訝自己哭不出來——因為我從來沒有學會要怎麼哭。但生命給我一個理由去學習,我渴望淚流成河,像洪水一樣,或許我破碎的心可以教我的眼該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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