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黛博拉六歲的時候發起過一個縱火俱樂部。想參加的朋友,必須從媽媽的廚房裡偷火柴交給黛博拉,她再教大家怎麼使用。某一次她在示範的時候,差點燒掉一個帳篷。雖未釀成大禍,但還是被爸爸用皮帶抽了一頓,幾個禮拜不能穿泳裝。

另外一次,她在好奇之下搜集了一桶牛蛙,然後倒在三個正在跟她媽媽玩橋牌的女士膝上。結果現場滿是尖叫的女士、翻倒的冰茶,然後她被一頓打屁股。

現在我們五十多歲了,骯髒小巷的流浪漢能嚇到她那豈不是奢望?真正能讓她害怕的其實只有薄冰、黃蜂和響尾蛇。她可不是什麼怕羞的人。

但她卻還有一個憂慮——錯過上帝的感召,她覺得是上帝召喚她去當義工。我也想說:我也感覺上帝要我做這件工作,但我沒有。但我確實感召到該當一個好丈夫,於是我開始做了。

聯合福音就在沃思堡美麗的重建區後面,這個城市的都市復興已成為全國模範,因為有億萬富翁的厚愛。市中心的玻璃高樓里有複雜的法律與金融活動,附近的人行道上是一排排重新以紅磚和赤紅色沙石整修過外牆的暖色系建物,還有優雅的鍛鐵花圃、整齊的行道樹,以及——畢竟這裡是得州——修剪成長角牛的樹木。寬達三個路口的文化區里,有三家世界級博物館——坎姆貝爾美術館、阿蒙卡特美術館和現代藝術博物館。再往東走一英里,圓石地面的廣場旁是露天咖啡座,風雅人士可以坐下來喝拿鐵和礦泉水,一邊看穿著有馬刺馬靴的牛仔漫步而過。

然而再往東行,重建區的色彩和植物便褪色成絕望和沮喪。沿著30號和35號州際公路交流道的下面開,穿過一片通稱「混音大師」的纏繞公路,然後經過一條隧道,有錢人和難看的窮人就這樣被分開了,再也沒有廣場、紀念碑或花圃,當然也沒有風雅人士。取而代之的是:玻璃都破了的破爛房子,牆上有尿漬和塗鴉,空地的強生草長得高到可以隱藏遍地的空伏特加酒瓶和各式各樣的醉漢。

從那條隧道開出來,會讓大部分人嚇一跳,以為自己走錯路。然而在1998年早春的某個晴朗禮拜一,我和黛博拉有目的地開去那裡,驅使她的是想幫助不幸人們的心,驅使我的則是我對妻子的愛。

我們穿越黑暗隧道開往東蘭卡斯特街時,目睹了一個奇怪的單向遷徙,一大群人像支流一樣往東匯流成一條靈魂之河。在我們左邊是一群邋遢的男人,跌跌撞撞從遮蔽空地的強生草叢走出來。右邊是一群女人帶著小孩,穿著骯髒且不協調的衣服搖搖晃晃地跟著,背後拖著綠色的垃圾袋。有一個大約八歲的男孩,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內衣和一雙黑色襪子。

「他們要去聯合福音!」黛博拉興奮地說,彷彿那一群衣衫襤褸的人是好久不見的得州基督教大學校友,而她等不及跟他們敘舊。對我而言,那些人看起來彷彿從中世紀偶然找到一個時間門,僥倖溜過來為了逃避一場瘟疫。

抵達聯合福音後,我開著我們的卡車,沿車道的泄水道顛簸開向一個穿棕色褲子的胖男人,他叼著香煙在一個生鏽的鐵門旁站崗。我給他一個我最友善的笑容。「我們是來當義工的。」我說。

他回給我一個沒牙齒的笑,我發誓他的煙連動都沒動,就黏在他的下唇,彷彿他用訂書機釘在上面一樣。

我開進停車場,心想怎樣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出來,但黛博拉忽然轉過來跟我說話,用一種當你深愛某人多年以後才能分辨的語氣,那代表了:「聽我一次。」

「朗,進去之前,我有話跟你說。」她頭往後靠,閉上眼睛,「我對這個地方有不同的想像。我想像街道上有白色花圃、樹木和黃花。很多很多黃花,就像洛磯頂的六月草坪。」

黛博拉睜開眼睛,轉向我,帶著期盼的笑容:「你想像不出來嗎?沒有流浪漢,水溝里沒有垃圾,一個美麗的地方,讓這些人知道上帝愛他們如同它愛隧道另一邊的人。」

我笑一笑,親了我的指尖一下,然後貼到她的臉頰。「是的,我能想像。」我只是沒提,我覺得她想像力太豐富了一些。

她遲疑一下,然後又開口。「我夢到過這裡。」

「這裡?」

「是的,」她說,專註地看著我,「我看見這個地方改變。很美,就像我剛說的,有花什麼的。夢境很清楚,就像我已經站在未來的這裡一樣。」

走進聯合福音,我們見到主任唐·席斯勒。他五十齣頭,矮胖,蓄短胡,短髮,看起來較像銀行家或會計師,不像照顧遊民的人——但我也不知道照顧遊民的人應該長什麼樣。席斯勒介紹我們認識義工統籌帕姆,她帶我們參觀公共區域,包括廚房和禮拜堂。

兩個地方都骯髒且沒有窗戶,充滿體臭、陳年油膩味和其他認不出來的味道,讓我想轉身逃跑。廚房油膩的地板讓我們走路像溜冰一樣,一路溜到一個冒汗的老煙槍面前,一個生龍活虎的人,叫「吉姆廚師」。

吉姆·摩根這個人,就像兄弟一樣,省掉握手直接來個擁抱。他先像大學老友一樣抱著我拍背,然後給黛博拉一個較溫和的緊擁。他瘦削,頭髮花白,看起來有六十多歲,但實際上他可能比外表年輕。他穿格子褲和廚師上衣,衣服竟然都沒有污漬。

吉姆廚師熱情地與我們聊信仰、遊民,沒聊什麼食物。他非常健談,用了一些我沒聽過的詞。他不符合我想像中的遊民形象:根據我的理解,遊民不外乎是沒受教育或不夠聰明,才會讓自己落入那種情況。

結果,吉姆廚師是我們得州基督教大學的校友,他的兒子在十幾歲時悲劇性夭折,造成他妻子住進精神病院。吉姆則是用大量酒精和藥物來麻痹自己的雙倍悲痛,這讓他丟了在國際級飯店的外燴大廚工作,然後又失去他的家。現在他在聯合福音用他的手藝來交換住宿,同時試著重建他的生活。

吉姆用自嘲的方式跟我們分享他的故事,沒有一丁點責怪或自憐。然後他鼓勵我們來這裡,一個禮拜一次——幫遊民分菜。

「用愛感染他們!」他說。

他用的詞再恰當不過了,因為最讓我害怕的大概就是染病。每個禮拜花幾小時,困在一個聞起來像用洗潔精水煮臭雞蛋一樣的廚房已經夠糟了。我更加不希望被別人碰觸,生怕染上我懷疑飄浮在每個空氣分子里的細菌和寄生蟲。

吉姆廚師和黛博拉輕鬆閑談,我在心裏面取捨:到底是取悅太太重要,還是避免染上絕症重要。我得承認,這個主意好像是個簡單的開始——一個禮拜來分晚餐的菜,最多三四個小時我們就能離開。我們可以站在生鏽的鐵制餐點台後面服務,安全地跟顧客隔開。而且我們可以從廚房後門進出,和那些可能搶我們錢的人維持在最低限度的接觸。這整個安排是最好的方法,不僅能滿足黛博拉幫助遊民的渴望,而且還可以不碰到他們或讓他們碰到我們。

她開朗的笑聲把我的注意力拉回屋內。「我覺得聽起來太棒了,吉姆!」她說,「我看明天就開始吧。事實上呢,我們每個禮拜二都可以來分菜,除非我們另行通知。」

「讚美上帝!」吉姆廚師說,這次他給了黛博拉一個大大的擁抱。對我而言這個計畫一點兒也不棒,但黛博拉沒問我的想法,她向來就很少聽大多數人的意見。

開車回家的路上,她說到,社會通常認為遊民懶惰又愚蠢,或許有些是這樣,但她覺得在那個表面印象之下還有更多東西:官能障礙和成癮。沒錯!當然還有天賦——比如愛、信仰和智慧——像珍珠一樣隱藏著,有待挖掘、擦亮和鑲嵌。

那天晚上她又夢到聯合福音,這次是夢到某個人。

「就像《傳道書》里的篇章,」隔天早上早餐時她跟我說,「一個智者改變了城市。我看到他了。」

她謹慎地凝視我,彷彿擔心我不相信她,或是以為她瘋了。但我知道她不是那種滿口異象怪誕的人。我倒新鮮咖啡在她杯子里:「你在夢裡看見了那個人?」

「是的,」她小心翼翼地說,「我看見了他的臉。」

一開始,那一串拖著腳步、在禮拜二來領取施捨的枯萎靈魂讓我沮喪。排在隊伍前面的是帶小孩的媽媽,大部分穿著骯髒又不合身的衣服,頭髮看起來像用廚房刀子修剪的。接著是年紀十八歲到八十多歲的女人,然後是「老」男人,許多人比我還年輕,但滿是皺紋又憔悴的臉讓他們看起來蒼老。之後是年輕一點的男性,有的疲憊或綳著臉,有的以喧鬧虛假的開心來掩飾羞恥感。這些人白天在街頭遊盪,晚上睡在機構里。

最後進來的是真正的流浪漢,邋遢又發臭。我花了一點時間才習慣他們的味道,那味道跟著他們,像化學工廠上方的毒雲,那味道似乎黏在我的鼻毛上。我發誓,我看見有些人的頭髮在動,因為藏於其中的頭虱在蠕動;有一兩個人的手腳只剩下殘肢部分;一個長發傢伙戴的項鏈是用幾百個煙蒂串在一起做成的,他身上的皮帶扣綁著一個黑色塑料袋,我不想知道裡面有什麼。

每一個人到聯合福音享用免費食物前,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