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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不斷變化。詹姆斯叔叔得病去世了,艾莎阿姨離開去了別的地方,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她在哭。我不知道為何上帝不斷帶走我摯愛的親人。我和瑟曼被分開了,我去了另一個莊園和我姐姐赫莎麗同住,瑟曼好像是去跟畢畢的人一起住,但我不確定。我想我那時是十三四歲。那些年在我的回憶里好像都糾結成一團,因為我們從來不用月曆,甚至連時鐘都不用,因為沒必要:要做的事只是采了棉花交給主子,除了容身的小屋,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我想念巴比,但願還能有一個像他那樣的朋友。新的主子有幾個女兒,她們年紀和我相仿,但我那時不可能跟什麼白人女孩交朋友。除此之外,白人小孩長大一點之後,白天就都需要上學。有些黑人小孩也上學,但我沒去,因為不能。主子甚至還經常把黑人小孩從學校拉去田裡工作。

在黑白之間築起高牆的不只成年人。多年後,我聽說南卡羅萊納州曾經發生過一件事:有五六個白人小男孩,他們每天上學都要過一條小河,去黑人學校也要過這條河。有一天,這些白人小男孩決定,黑人小孩不能跟他們走同一座木頭橋過河,於是他們撿了一堆樹枝和舊木頭堵在木頭橋上,埋伏在旁邊的樹叢中等黑人小孩過來。

「這木頭橋是屬於白人的!」黑人小孩走到河邊時,一個惡霸男孩大聲說,「你們黑鬼想過河的話就要涉水!」

黑人小孩不吃這一套,於是一場樹枝與石頭齊飛的戰爭便開打了。遺憾的是,白人小孩贏了,因為他們搜集了足夠多的武器——石頭,從而贏得了木頭橋,黑人小孩只好涉水過河。

我長大後才聽說這個故事,但我還是為那些黑小孩感到難過。倒不是因為他們得穿濕褲子走路上學,而是為因膚色不同被欺壓而感到悲哀。

我也知道走路時眼睛必須只盯著地,以免同樣的事情再發生的那種感覺。

被拖行之後,我就是這樣走路的。

記得那年我十五六歲,從莊園前面的路走回我姨婆家。就在那時,我看見一位穿白衣的女士站在她的藍色福特轎車旁。她微微彎著腰,望向車子後半部的底盤,但不失小姐風範,盡量不讓白色裙子沾到塵土。她的帽子也是白的,小小一頂剛好蓋住她的頭頂,上面圍了一圈棕色緞帶,像一條巧克力。從她的穿著打扮來看,她像是剛從城裡回來。

我問她是否需要幫忙,她說是的。於是我從後備廂里拿出千斤頂,儘可能找個平整穩固的地方架起來,我轉動千斤頂的把手,車子開始傾斜,直到能把輪胎卸下來。

我剛把螺帽裝回去,三個青年從林子里騎馬出來,問那女士需不需要幫忙。第一個看見我然後叫我黑鬼的,是一個紅頭髮牙齒很大顆的傢伙。接下來,我的脖子就被套上一條繩索,黑色恐懼像一條毒蛇,在我肚子里亂竄。

「我們要給你一個教訓,要你以後別再騷擾白人小姐。」拿繩索的人說。

可是我沒騷擾她,只是幫她修輪胎。她沒有主動解釋,我也沒說什麼,因為他們肯定不會相信我。我想我若是開口,只會給自己惹上更多麻煩。

我看著那青年把繩索套在馬鞍上,馬上就意識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感到非常害怕。我試著把繩子弄鬆,可這時他們突然勒緊韁繩,騎著馬大笑著奔跑起來。

馬一開始先是小步跑著,速度慢到我還能跟得上,我就這麼跌跌撞撞地跟著,一邊用手抓著絞索一邊注意腳下的路。馬在我前面大概十英尺處,我還可以聽見馬蹄踏在泥土上的聲音。灰塵刺激著我的眼睛,直到現在我還可以回憶起那個味道。

然後我聽見高呼和吶喊聲,瞬間摔倒在泥巴地上,膝蓋和手肘在地上摩擦。馬不停蹄地跑著,我抓住絞索就像握緊方向盤,試圖把手指塞進去以避免它越勒越緊。塵土讓我看不見又讓我窒息。我衣服的袖子和褲子、膝蓋都磨破了,皮膚也被撕開了,像一隻待烹調的兔子。我再也聽不見笑聲,耳朵里只有馬蹄可怕的轟隆聲,彷彿要把我拖到死掉為止。

我想,要不是巴比和他阿姨——也就是另一個莊園主的妻子,剛好在那時候路過這裡,我可能就死了。那時我已經昏過去了,不記得接下來發生的事。只知道馬忽然停下來,我微微睜開腫成一條線的眼睛,看見巴比的阿姨站在路中間,拿著獵槍指著騎馬的青年們。

「放了他!」她大喊。我感覺絞索鬆了,看見繩索被割斷的那頭像蛇一樣掉落在地上,看起來也沒有原來那麼邪惡了。然後我聽見那幾個青年大笑著騎馬跑遠了。

巴比和他阿姨立刻把我放進車裡,拉著我到我阿姨家。她用她的樹根配方治療我,在我眼睛上和身上的傷口塗抹藥膏。我在床上躺了一個禮拜眼睛才消腫,總算可以看清楚東西了。大概也過了那麼久的時間,我的皮膚才開始結痂,能再穿上褲子和襯衫。

我知道是誰做的。我想他們的爸爸大概是三K黨 的人。但在紅河郡,黑人都知道,與其把知道的事情講出來,不如閉上嘴,除非他們希望更糟糕的事情發生在家人身上,比如半夜醒來發現房子失火……

回想起來,那幾個青年大概造成了我對生命的消極態度,因為從此以後我肯定不會再主動幫助任何白人女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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