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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大媽媽的房子就被燒成一堆冒煙的紅色木炭。火熄滅之後,我光坐在旁邊哭,不懂上帝為什麼要奪走我最愛的人。

一段時間後,有人帶我和瑟曼到大海灣和我爸爸畢畢同住。他對我來說很陌生,到現在也搞不清楚他以什麼為生,只知道他在城裡工作,好像是在什里夫波特市,在我阿姨佩莉·梅的家再過去一點。他在鐵路局工作大概能賺一點錢,因為他有錢買車,而且還是雙門的大車,像龐蒂亞克那種。

畢畢身材魁梧,身高不到六英尺,但看起來很高。從小我就知道他女人緣很好,畢畢也愛女人,常同時跟三四個女人交往。禮拜天的早上他不會踏進抹大拉的馬利亞浸信會教堂一步,因為其中一兩個女友是已婚婦人,她們跟丈夫都是會眾。

但這不代表畢畢不愛耶穌,他只是得想別的法子在禮拜天拜訪他。於是,他跟我和瑟曼上教堂的方式,就像開車看露天電影。教堂距離道路不遠,外觀漆成白色,門口有棵薄殼胡桃樹,樹蔭下有些參差不齊的雜草。我們不像其他人,停好車從對開的大門進入,畢畢是直接把他的龐蒂亞克停到教堂旁邊。他們一定是知道我們會來,因為畢畢開過去的時候,牧師就過來把靠車這一邊的窗戶打開,我們就能坐在車子里聽佈道。

我看不見教堂裡頭,但我能聽到唱詩班以及會眾唱聖歌的聲音。如果有我喜歡的,我就跟著唱。

他的手中有河流和高山

他的手中有汪洋和大海

他的手中有你,他的手中有我

他的手中有全世界

我希望他的手中有大媽媽也有丘克。我很確定他們的確在他手裡。

唱完之後,牧師就開始佈道。他有自己的一套風格,他喜歡先用溫柔低沉的聲音起頭,像唱搖籃曲一樣,但沒過多久,便激動到冒出一身正義凜然的大汗。我記得他說「上帝」的方式有點拖長,「上——帝」。

他最愛講的就是罪。

「罪就是什麼呢?罪就是上帝給你一個射擊目標,但你沒射中。」他會說,「懶惰是罪,因為『上——帝』給你的目標是勤奮;愚蠢是罪,因為『上——帝』給你的目標是智慧;慾念是罪,因為『上——帝』給你的目標是貞節。現場有沒有見證人?」

「阿門!」整個教會的人大喊,「讚美耶穌!」

我看不見說話的有誰,因為窗檯比我高很多。但我記得裡面的人反應非常熱烈。佈道結束之後,唱詩班接著唱歌。然後會有某個人把奉獻盤遞到窗外,畢畢就丟些鋼板進去再遞迴去。

我跟瑟曼和畢畢住在一起還沒幾個禮拜,有一天晚上,畢畢離家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一個解釋版本是,他的車在一號公路上拋錨;另外一個版本則是有人對他的車動了手腳。不管哪一個才是真的,總之他把車駛離公路,停在大海灣社交俱樂部旁,然後有人從林子里衝出來把他捅死了。有人說,殺死他的人是其中一個跟他有關係的女人的丈夫。我一直不曉得那人是否也是星期天和我們一起做禮拜的會眾之一。

隔天,我叔叔詹姆斯·史提克曼駕著騾車來接我和瑟曼。我們搬到另一座農場,詹姆斯叔叔和艾莎阿姨在那裡當佃農。

很多人說,佃農制就像新的奴隸制度。許多佃農(包括路易斯安那州少數的白人佃農)不只有一個主子,事實上有兩個。一個是承租地的地主,第二個就是讓你賒賬買東西的商店店主。有時候兩者是同一個人;有時候是不同的人。

擁有土地的人總是要你種越少食物越好,然後多種一點棉花好讓他賣錢。在紅河郡,這表示棉花是從門口種到路邊。擁有土地的人最後變成你的主子,因為不管你交出去多少捆棉花,你永遠欠他。我跟瑟曼、詹姆斯叔叔及艾莎阿姨一起住的第一年,我們好像交出兩捆或三捆棉花。隔年我們交出五捆,但還是欠債。我們沒拿到錢,什麼都沒有,唯一得到的特權就是再住一季,以償還我們欠的錢。我雖然只是個小孩,但也在思考為什麼我們工作那麼辛苦,但每年還是欠債。

我知道那時候的白人瞧不起黑人,他們覺得我們又懶又笨。很多年之後,我還發現他們把黑人佃農當做額外的負擔,覺得我們像象鼻蟲,會帶來破壞。有人跟我說,他忘了在哪裡聽到一個農場主說:佃農什麼都沒有,什麼也不要,沒有任何期待,也不試著去擁有什麼,他們只會浪費和破壞一切。

我想那個農場主一定不認識我的詹姆斯叔叔。叔叔辛苦替主子種棉花,期待用這份工作得到的報酬來供養我們。他也是有話直說的人,沒有人惹他——連主子也不會。又過了三年,詹姆斯叔叔受不了繼續負債,他跟主子說他受不了了,打算舉家搬到一個大莊園,聽說那邊的待遇比較好。主子也沒說什麼,他並不在乎詹姆斯叔叔欠他的錢,所以他沒來追我們。

我們搬去的莊園非常廣闊,一塊又一塊的田中間種著成排的胡桃樹,每一塊田都屬於「棉花王」。我們到那裡的第一年,棉花田裡花開得正盛,我記得那一排又一排、一畝接著一畝的紅白花朵從四面八方迎向藍色天空。

那個莊園的主子僱用詹姆斯叔叔和艾莎阿姨撿棉花,也做一點佃農耕種。大媽媽的姐妹(我的姨婆)也住那裡,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只記得以前我都叫她阿姨。也許是因為我很怕她,以及她用樹葉樹根磨粉的那套怪力亂神的行為,特別是那次她祈雨成功以後。

詹姆斯叔叔用一頭叫吉妮的騾子犁田。那時候,大家常爭論到底是馬好還是騾好。我從小到大都站在騾這邊。騾的壽命比馬長,不像馬那麼容易生病,也不會抱怨夏天太熱。而且你可以訓練騾的智力。當你說「吉」它就右轉,說「吼」它就左轉,吹口哨它便過來;可是馬不是這樣,你叫它做什麼它還挑剔。騾子也不會踩到棉花樹叢,不像馬那麼笨。騾子也不必浪費時間去喂它,吉妮會去林子里滿足自己的需要。

詹姆斯叔叔和吉妮犁田的時候,瑟曼和我就跟在後頭。有時我們胡鬧起來,把泥巴往對方的頭上丟,當然這隻發生在詹姆斯叔叔沒注意的時候。他一朝我們看過來,我們就一派認真,春天時幫忙撒棉花種子,夏天時幫忙抓夜盜蛾的幼蟲。可是當我們一靜下來,就很想念大媽媽,想到胸口痛。艾莎阿姨也跟我們在田裡工作。她是個淡色皮膚的漂亮女人,高挑又親和。她和詹姆斯叔叔一起工作,一起劈棉花、鋤地,也一起撿棉花。等太陽曬到頭頂,她就撩起裙擺回到屋裡煮飯,因為她負責煮飯。

你或許以為那個時候只有女人才煮飯,其實事實不是這樣的,只不過女人在屋裡煮,男人則在林子里煮。

禁酒令早就解除,但在紅河郡的商店還是買不到威士忌。我告訴你,林子里的玉米酒釀酒場簡直跟樹林里的傘菌一樣多。

提到釀私酒,很多人以為就是鄉巴佬和紅脖子在大白天里坐在自家門廊,拿著玻璃密封罐喝「白色閃電」 。有的時候是這樣沒錯。詹姆斯叔叔曾跟我提過一個他認識的白人佃農酒鬼:大部分時間,他就拿著一壺酒躺在院子里,跟豬一起懶在那裡也一樣開心。詹姆斯叔叔有點瞧不起他。

但正派體面的人也釀私酒。我認識一些黑人,在別處的白人莊園或農場工作,而那些白人是銀行家之類的,沒有一個不在自己的地方釀私酒。他們在林子里藏了個釀酒場,隔三差五就可以小酌一點威士忌。我大了一點之後,主子也帶我去過那裡一兩次。

「爬高一點,看到有人靠近就叫我。」主子跟我說,於是我便爬到樹上把風,注意警長是否出現。

總之,詹姆斯叔叔家是艾莎阿姨煮飯。我們殺的東西她都能變成一道菜,負鼠、浣熊、兔子,什麼都可以。

艾莎阿姨也種菜,因為我們不可能去搖擺小豬超市。唯一可以去的是主子的商店,買一點鹽、胡椒和麵粉,這些東西都是我們沒法自己做出來的。所以,我們吃的東西大多從林子里或土裡來。艾莎阿姨的菜園有許多好東西,比如豌豆、利馬豆、洋蔥、番薯和馬鈴薯。我記得她切野桃子或野梨子用糖熬煮時所散發出的甜味。早上她拿出小麵包和果醬,散發出黏糊糊的甜味,像夏天的天堂。

我們自己種青菜、羽衣甘藍、蕪菁甘藍和芥菜,用豬背部的肥肉和一點鹽一起燉,再配上一大塊玉米麵包。玉米粉是我們拿自己種的玉米到主子商店旁邊的小磨坊去磨的,商店裡的白人會幫我們磨玉米,然後主子把磨的錢記在我們賬上。我從來不曉得確切是多少錢。

他還會給我們免費牛奶,因為牛是我們照顧的。但要是有牛產不出奶,就會怪在我們頭上。

聖誕節是殺戮時刻。每年主子都給我們兩頭豬去養。聖誕節一到,我們就把豬殺掉,掛在熏制房裡。我管理熏制房,負責生火和看火,這個工作最棒了,因為我沒事就能偷吃一小塊肉。

艾莎阿姨喜歡做豬油渣,現在已經很少見了。首先,她在一個大的鑄鐵洗手盆下面生火,再倒進一大堆豬油,然後一直煮到油冒泡泡,上面浮起一塊塊脆硬的油渣,這就是豬油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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