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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為什麼我的名字叫丹佛。有很長一段時間,大家只叫我小傢伙。好像在我還是個小不點的時候,波波——我的爺爺,會把我放在他工作褲前面的口袋裡到處走。所以人家才叫我小傢伙,我猜。

我媽對我來說很陌生,她只是個年輕女孩,年輕到沒辦法照顧我。所以她做了該做的事——把我交給波波和大媽媽。在紅河郡的莊園和農場就是這麼辦事的。在有色家庭里,什麼組合都有。也許一個成年女性住一間長屋子,采棉花養她的弟弟妹妹,就是個家庭。或者叔叔阿姨撫養姐妹的小孩,那也是個家庭。很多小孩就只有媽媽,沒有爸爸。

部分原因是窮。我知道現在這個年代講這些不中聽,但這是事實。往往,男人們在莊園上當佃農,環顧四周,不知道為何自己每年都這麼努力在田裡工作,卻讓擁有土地的那個人拿走所有的利潤。

因為現在已經沒有佃農制,讓我告訴你那是怎麼運作的:那個人擁有土地。然後他給你棉花種子、肥料、騾、幾件衣服,以及所有你在一年內需要的東西。只不過他不是真的給你:他讓你在商店裡賒賬,但那是他的商店,位於他擁有的莊園上。

你犁啊、種啊、照料著,直到采棉花的時候到來。然後到了年終,棉花收完,你就去跟那個人結賬。照理說,棉花是一人一半對分,或者六四分。但等到收成的時候,你賒欠那個人太多,你的莊稼就被吃掉了。就算你不覺得會欠那麼多,或是那年的收成特別好,但終究是那個人稱了棉花以後寫下數字,只有他看得懂賬簿里的數字。

所以你工作了一整年,那個人什麼都沒做,但你還是欠他。你沒別的辦法,只好在他的土地上再做一年以償還那筆賬。結果就是:那個人不只擁有土地,他還擁有你。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應該是應該,數字是數字,全都給白人,什麼都不留給黑人。」

當我還是個小傢伙,人們說有一個人叫羅斯福,他住在一棟白色房子里,試著改善有色人種的生活條件。但是還有很多白人,尤其是警長他們,希望一切維持原狀。這經常讓有色人非常氣餒,然後他們決定站起來就走,拋棄自己的女人和小孩。有的人是壞蛋,但有些只是很羞愧自己沒辦法做得更好。那也不算是理由,但這是真相。

我認識的人中,沒有誰既有媽媽又有爸爸。所以,我和我哥哥瑟曼、大媽媽及波波一起住,我們沒有想太多。我們也有個姐姐赫莎麗,但她已經長大了,住在別的地方。

大媽媽是我爸爸的媽媽,只是我不叫他爸爸,我叫他畢畢,他只是偶爾回家。我們跟大媽媽還有波波住在一座有三個房間的小屋,地板上的裂縫大到可以直接看到土地。屋裡沒窗戶,只有木百葉窗,夏天熱的時候我們不介意地上的縫;但冬天時,寒氣就會從裂縫探出醜陋的頭來咬我們,我們就試著用木板或錫罐的蓋子擋住。

大媽媽和波波是有趣的一對。大媽媽是個「龐大」的女人——我的意思不只是她骨架大,她橫的、直的,全身都大……從前她用麵粉袋給自己做洋裝。那個年代的麵粉袋其實很漂亮,上面印著花或者鳥,要七八個大袋才能做一件大媽媽的洋裝。

另外一方面,波波有點瘦小,站在大媽媽的旁邊,看起來更加弱小。她可以把他揍扁,我猜想。但她是個安靜的女人,而且很慈祥,我從來沒見過她打人,甚至連高聲說話也沒有過。但不管大媽媽如何溫柔,她也還是一家之主。波波除了自己的嘴巴之外,什麼都管不了。但波波可以照顧好大媽媽,她不必去田裡工作。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孫子身上。

但大媽媽不只是我祖母,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愛她,也願意照顧她。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她身體不太好,總是在痛。那時候我常幫她去拿葯,我不知道她吃的是什麼葯,她總是管那些葯叫紅色惡魔。

「小傢伙,去幫大媽媽拿兩顆『紅色惡魔』,」她會說,「我要舒服一下。」

我幫大媽媽做很多特別的事,比如把髒水罐拿出去倒,或到畜欄里抓一隻雞扭斷它的脖子,好讓大媽媽炸了當晚餐。每年,波波都會為感恩節養一隻火雞,喂它吃特別好的料,讓它長得又高又壯。當她認為我夠大的那一年,大媽媽說:「小傢伙,你去外面把火雞的頭扭斷。我來把它煮了。」

我跟你說,這活可真是不好乾。我出去找那隻公火雞,它看到我馬上一溜煙就跑掉了,像是魔鬼在追它。它跑過來又跑過去,踢起地上的土,叫得像是我正在殺它一樣。我追那隻「鳥」追到腿快斷掉,一直到那天,我才知道火雞會飛,它像一架飛機一樣,飛到一棵高高的絲柏樹上。

那隻「鳥」也不是傻瓜。它一直待到感恩節過了三四天之後才回來,害得我們那年只好吃雞肉。

火雞逃跑後,我很篤定這回一定要挨平生第一次揍了。但大媽媽只是笑個不停,笑到我以為她快爆炸。我想是因為她知道我儘力了,她就是這麼信任我。事實上,她對我的信任超過對我爸爸和我叔叔、伯伯——她自己的兒子——的信任。比如她綁在腰上那條放錢的腰帶,她只允許我到她洋裝下把錢拿出來。

「小傢伙,你到下面幫我拿兩個十分和一個二十五分出來。」她會說,並讓我把錢拿出來,交給收錢的人。

大媽媽總是會留東西給我,像是一些薄荷糖或是玻璃瓶蓋,我就可以拿來做卡車。要做卡車的時候,我就拿一塊木頭,把四個瓶蓋釘上去,前面兩個,後面兩個,然後就有一輛卡車可以在地上推過來推過去。但這種時候少之又少,我從來不是愛玩的小孩,也從來沒有在聖誕節要過禮物。我的個性就是這樣。

我想,這也是為什麼在生命中第一次悲劇出現的時候,我會有那樣的反應。

在我五六歲的時候,一天晚上,大媽媽的腿又疼了,叫我給她拿兩顆「紅色惡魔」之後就上床睡覺了。沒過多久,我和瑟曼也睡了,但我們的表哥丘克說他還要在火爐邊坐一會兒——他那時候跟我們住。

我和瑟曼的房間是屋子最裡面的一間。我沒有床,只有個床墊放在木板上,幾個水泥磚墊著。但我還蠻喜歡的,因為我頭上就是窗戶。夏天的時候我可以開窗,聞到泥土溫暖的味道,看著星星對著我眨眼。

那時候的星星似乎比現在多,沒有什麼電燈遮蔽天空。除了月亮在黑暗裡切開一小角,夜晚黑得像糖蜜一樣,星星就像碎玻璃在太陽里發出的光。我有一隻小貓,在它還是一團小毛球的時候我撿到的。我現在不記得以前叫它什麼,但它每天晚上都睡在我胸口。它的毛讓我的臉發癢,它的呼嚕聲對我而言就像催眠曲一樣,那個節奏讓我安穩入睡。那天晚上,我好像已經睡了一陣子,貓忽然從我的胸口一躍而起,跳起來的時候還抓傷了我。我大叫一聲醒來,這時小貓已經跳到了窗戶上,大聲叫個不停。我起來看它到底是怎麼回事,在月光下,我看見屋子裡有煙。

一開始我以為是幻覺,就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煙還在,還一直轉啊轉的。我先把貓從窗戶趕出去,然後跑到大媽媽的房間。雖然沒看見火,但我知道房子著火了,因為煙越來越濃。火焰不知道在哪裡,但我的喉嚨和眼睛都像燒起來一樣。我一陣猛咳,跑到前門,發現波波因為出門工作,把門鎖了起來。我知道我還能夠得到後門的木頭閂子。

我跑回房間,試著把哥哥叫醒。「瑟曼!瑟曼!房子著火了!瑟曼,快起來!」

我使勁搖著他,但他睡得太死,怎麼都搖不醒。最後我把他的毯子掀起來,盡全力用拳頭打他的頭,他這才跳了起來,氣得跟淋濕的貓一樣把我撲倒。我們滾倒在地上打了起來,我一直對他大叫說房子著火了。過了一分鐘他才聽明白,然後我們倆趕忙從窗戶跳到外面的草叢裡。雖然瑟曼年紀比我大,但他跌倒在地上以後就開始哭。

我腦子裡飛快地想著我能做什麼,大媽媽還在屋子裡,丘克也是。我決定回去,試著把他們弄出來。我跳起來抓住窗戶邊緣,赤著腳一扭一擺地蹬著木板往上爬。進屋後,我往前面的房間跑,盡量讓身體比煙還低。這時候我看到,丘克還坐在火爐邊,一手拿著火鉗,盯著火的眼神很獃滯。

「丘克!屋子著火了!幫我扶住大媽媽,我們要趕快出去!」但丘克只是繼續捅著火爐,完全恍惚。

我抬頭看見火星從煙囪底下冒出來,像旋轉木馬一樣混入打著轉的煙里。這時我才知道是煙囪著火了,可能連屋頂也著起來了。我一直咳個不停,但還是得想辦法救我祖母。我壓低身體摸索著到她房裡,她像瑟曼一樣睡得很熟,我一直搖她,但她就是不醒。

「大媽媽!大媽媽!」我對著她的耳朵大叫,但她比較像死了而不像睡著。這時我能聽見煙囪里火焰的聲音,像火車一樣轟隆響著。我一直拉大媽媽,試著把她拉下床,但她太重了。

「大媽媽!拜託你!大媽媽!醒醒!房子著火了!」

我以為煙把她嗆死了,我站在那兒,心碎成兩半,眼淚從臉上滾了下來。一部分是因為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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