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朗

人一輩子,總有些不體面的時刻會永遠留在腦海里。

某件發生在1952年的事,燒灼在我的腦海里,像長角牛身上的烙印。當時,所有學童都要帶尿液樣本到學校,讓公共衛生人員篩檢重大疾病。作為沃思堡市河邊小學二年級的學生,我像其他乖巧的男孩女孩一樣,小心翼翼地用塑料杯帶著我的尿液樣本到學校。但我搞錯了,我沒交給護士,而是直接拿給波小姐,她是我碰到過的最惡毒最醜陋的老師。

我犯的錯誤,讓她暴怒到讓人以為我是直接把尿液樣本倒進她桌上的咖啡杯里。為了懲罰我,她像教官一樣押著我的雙手,叫全體二年級同學到操場,然後拍手叫我們注意。

「同學們,我有事情宣布,」她用粗啞的聲音說,老煙槍似的嗓門像大卡車的爛煞車一樣刺耳,「朗·霍爾今天不參加休息時間。因為他笨到把他的塑料杯帶到教室里,而不是拿到護理室。接下來的三十分鐘,他的鼻子要貼在一個圓圈裡。」

然後波小姐拿了一根新的粉筆,在學校紅磚牆上畫了一個圓圈。圓圈畫在我不踮腳站的時候鼻尖上方三英寸之處。我覺得受到了羞辱,悄悄走向前,踮起腳把鼻子貼到牆上。五分鐘後,我的眼睛變成了鬥雞眼,只好閉上。因為我想到媽媽警告我不要學鬥雞眼,否則眼睛會永遠變成那樣。十五分鐘後,我的腳趾和小腿嚴重抽筋,二十分鐘後,我的眼淚洗掉波小姐畫的圈圈的下半段。

懷著童年被羞辱的厭惡,我痛恨著波小姐。長大以後,我真希望能寄給她一封信,說我並不笨。但我有很多年沒有再想起她,直到1978年6月,某個風和日麗的一天,我坐在我的賓士敞篷車裡,沿著沃思堡市的北大街開。我像個搖滾巨星,大門口的保安揮手叫我開進米肯機場的私人停機坪。這時候我在想,如果能讓波小姐、幾個前女友——拉娜和麗塔·蓋爾巴——還有我1963年霍頓高中畢業班的全體同學排成遊行隊伍,讓他們看看我如何超越了我的中低階級出身,那應該很完美。回想起來,我很驚訝那天我是怎麼開到機場的,因為在從家裡到停機坪的那十英里路程中,我一直在欣賞後視鏡里的自己。

我把車開到一個站在私人噴氣機「獵鷹」前等候的飛行員身邊。他身著黑色便褲、燙熨過的白襯衫、油亮的牛仔靴,揮手向我致意。得州機場里的高溫讓他眯起眼睛。

「早安,霍爾先生,」他提高音量以蓋過噴氣機的嗡嗡聲,「你需要幫忙拿畫嗎?」

我們小心且一次一件地把三幅喬治亞·歐姬芙的畫從賓士移到獵鷹上。這幾幅畫的總值接近一百萬美元。兩年前,我把同一批畫以五十萬美元賣給南得州一個極富有的女人;兩幅是歐姬芙最具代表性的花朵,一幅是骷髏畫。當她在她的愛馬仕支票簿填好金額、撕下一張私人支票時,我開玩笑地問她是否確定支票可以兌現。

「我希望沒問題,親愛的,」她笑著用她甜膩又拖長的得州音調說,「銀行是我開的。」

現在,這位客戶要轉手這幾幅歐姬芙畫作。新的買主是個年約五十的優雅女性,她擁有麥迪遜大道上最高級的百貨商店之一,可能連沐浴時都戴著珍珠,而她也正要離婚。那天下午她辦了個午餐會招待我,並邀請了幾個愛好藝術的社交名流朋友,慶祝她最新的斬獲。

毫無疑問,她也奉行「最棒的復仇就是過得更好」這套哲學,她把離婚所得到的一筆贍養費(就跟國王綁架贖金一樣多)拿來買歐姬芙的畫作,買入價格幾乎是之前的一倍。她的富有程度讓她連付一百萬都不必討價還價。我當然沒意見,因為這樣下來,我做這筆交易的傭金是十萬美元整。

我的客戶派「獵鷹」從紐約飛過來接我。登機之後,我在奶油色的皮沙發上伸展四肢,瀏覽當天的報紙頭條。飛行員駕機如箭一般朝跑道前進,先往南起飛,然後輕輕向北。攀升的時候,我往下看著沃思堡市,億萬富翁即將改變這個城市,改變的幅度將不只是表面的:地上的大洞,預告了閃亮的鋼筋玻璃大樓即將在此興建。藝廊、咖啡店、博物館和高級飯店不久會進駐,連同銀行及律師事務所,一起把沃思堡從死氣沉沉的小鎮變成充滿活力的都會中心點。

這個野心勃勃的計畫,有系統地遷移遊民人口,事實上,這是個很明確的目標,為的就是讓我們的城市更適合居住。從三萬英尺往下看,我暗地裡高興流浪漢就要被趕到鐵路的另一邊,因為我厭惡每次去沃思堡俱樂部健身的路上,都會碰到行乞的人。

我的妻子黛比不知道我如此反感,我小心地不讓她知道我抱持著如暴發戶一樣的精英主義。畢竟,九年前我還在賣康寶濃湯,賺取四百五十塊的月薪,七年前我才買賣我的第一幅畫,而且是悄悄使用(也可說是偷用)黛比的50張福特汽車股票,那還是她從得州基督教大學畢業時父母送她的禮物。

對我而言,這些都是遙遠的歷史了。我像枚火箭,從罐裝濃湯躥升到投資銀行,再到藝術界的頂點。簡單來說就是,上帝賜給我兩種好眼力:一是對藝術,一是對買賣。但那時的我可不這麼想。我的想法是,我把自己從中低階層鄉下男孩,一路引導到「福布斯」前四百名,過那種稀有的生活。

我剛開始涉足藝術交易時,還保留白天的投資銀行工作。但在1975年,我賣掉一幅查爾斯·羅素的畫,凈賺一萬美元。買主住在比弗利山,他穿一雙白蟒皮鑲金鞋頭的牛仔靴,鑲滿鑽石的皮帶扣大概是盤子那麼大……之後我便辭掉銀行的工作,在沒有退路之下,冒險進入藝術界。

我的冒險得到了報酬。1977年,我賣出我的第一幅「雷諾阿」,然後在歐洲待了一個月,在傳統世界的藝術精英圈子裡打響了我的名號,證明了我對藝術的眼光。沒多久,朗與黛比·霍爾銀行戶頭後面的零就不斷增加。我們的收入比不上我們的客戶,他們的財產凈值在五千萬元到兩億之間。但我們受邀到他們的社交圈裡做客:在加勒比海乘遊艇出遊,去猶加敦獵飛鳥,在小島度假勝地或別墅里寒暄交流。

我照單全收,一整個衣櫃的阿瑪尼西裝變成我的「制服」。黛比沒有那麼迷戀財富。1981年,我從亞利桑那州斯科特斯德的勞斯萊斯展示廳打電話給她,車商對我手上一幅重要的畫有興趣。

「你一定不敢相信我剛用畫換了什麼!」她在我們位於沃思堡的家一接起電話,我立刻這麼說。我就坐在那個「什麼」里——一輛價值16萬美元、火紅色的「險路」敞篷車,白色皮革內裝,紅色滾邊以搭配車身。我口齒不清,又快又急地對著我的衛星電話大聲喊。

黛比聽完,然後作出宣判:「你敢把那東西帶回家就給我試試看!連展示廳都不可以開出去。要是被人看到我坐在那種車裡,我會很難堪,更何況是停在我們車道上。」

她剛才真的把勞斯萊斯頂極車系稱為「那東西」嗎?

「我覺得應該會很好玩。」我試圖說服她。

「朗,親愛的?」

「什麼事?」聽見她甜蜜的語氣讓我燃起一絲希望。

「那輛勞斯萊斯有後視鏡嗎?」

「有。」

「你往裡頭看,」她說,「有看見一個搖滾巨星嗎?」

「呃,沒有……」

「你記住,你是以賣畫為生的人。現在你給我下車,把你那霍爾特姆市的屁股坐上飛機回家。」

我只得照辦。

黛比不屑勞斯萊斯的那年,我在沃思堡大街新興的文化特區日舞廣場開了一間藝廊,並僱用一位叫派蒂的女士來管理。我們展示了印象派和現代大師的畫作——莫奈、畢加索及同期的畫家,那些畫至少都價值好幾十萬美金,所以在標價及倉管方面也很小心謹慎,因為還有許多流浪漢還不願搬去新的住所,也就是東南部公路的底下。他們油膩又臭烘烘,每天都有幾個人進來納涼、取暖或探勘一番。黑人佔大多數,而且我堅信他們全都是酒鬼和毒蟲,雖然我從來沒有花時間聽他們的故事——我也不在乎。

有一天,一個吸了毒的黑人,穿著骯髒磨破的軍隊工作服,腳步不穩地走進來。「那幅畫賣多少錢?」他含糊地問,並用手指猛戳一幅二十五萬美元的「瑪麗·卡薩特」。

我擔心他搶劫,試著迎合他而不講事實。「你口袋裡有多少錢?」

「五十塊。」他說。

「你五十塊給我,就可以帶著那幅畫走出去。」

「才不呢,先生!我才不花五十塊買你那幅畫!」

「嗯,這裡不是博物館,我也沒收門票,所以如果你不買,我要怎麼付租金?」然後我便請他離開。

幾天後,他帶著一個看起來同樣齷齪的夥伴,到我這來砸窗搶劫,拿了一袋現金和一些精工珠寶後便往人行道沖。派蒂按下我們幾天前才安裝的緊急呼叫鈕,我從樓上套房往下跑,上演一齣電影里的經典追逐戰。搶匪閃進巷子,跳過垃圾桶,我在後面緊追,一邊大喊:「攔住他們!我被搶了!」

一開始我全力衝刺,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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