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風·夢ひかりとカゼとゆめ

本篇收錄於一九四二年七月十五日出版的作品集《光·風·夢》之中。本篇以一段敘述夾一段主人公日記的方式,描述了英國作家史蒂文森在薩摩亞的生活。

一八八四年五月的某個深夜,三十五歲的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在法國南部耶爾 的一家客棧里,突然咯血,情況十分嚴重。面對匆匆趕來的妻子,他用鉛筆在一張紙條上寫了兩句話給她看:「別怕。就這麼死去,也太輕鬆了。」

因為此刻的他,滿口是血,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在此之後,他就不得不為了尋找合適的康復療養地而四處奔波。

先是在英國南部的療養勝地伯恩茅斯住了三年。後來有醫生建議:「不妨去科羅拉多住一陣子試試。」聽了那醫生的話之後,他便橫渡了大西洋。可對於美國,他也不滿意,於是想到去南洋試試看。坐上七十噸縱帆船,歷時一年半,途經馬爾克薩、帕烏摩茲、塔希提、夏威夷、吉爾巴托島,最後於一八八九年年底,到達了薩摩亞 的阿皮亞港。海上航行的生活十分愜意,各個小島上的氣候也都舒適宜人。史蒂文森那個被他自嘲為「僅剩下咳嗽和骨頭」的身體,總算有所康復。他打算在此地落腳,故而在阿皮亞郊外買了一塊四百英畝大小的土地。當然,此刻的他尚未想到要終老此地。事實上就在第二年的二月份,他就將已買下的土地的開墾和建築等事暫托他人,自己卻去了澳大利亞的悉尼。他想在那兒搭便船回一趟英國。

然而,不久之後,他不得不在一封給英國朋友的信中如此寫道:

「……說實話,我想我頂多只能再回一次英國了。而那一次,恐怕就在我死的時候。因為只有在熱帶,我才能勉強維持健康。即便是身處亞熱帶的這裡(新喀里多尼亞),我都會立刻感冒。在悉尼時,我還咯血了。至於回到濃霧瀰漫的英國,我現在是連想都不敢想了。……我很悲傷嗎?是的。我在英國有七八個朋友,在美國有一兩個朋友,不能與他們見面,令我十分難過。可如果不考慮這些,我倒是更喜歡住在薩摩亞的。海洋、群島、土著,島上的生活與宜人的氣候,應該會給我帶來幸福的吧。至少我絕不認為此次的『放逐』是不幸的……」

同年十一月,他終於恢複健康,回到了薩摩亞。此時,土著的木匠已經在他買下的土地上,搭建了一所臨時居住的小房子,而正式的主體建築,則一定要白人木匠才能完成。在此之前,史蒂文森和妻子芳妮就住在這所臨時的小屋裡,親自監督土著開墾土地。那兒地處阿皮亞市以南,相距三英里,位於休眠火山瓦埃阿的半山腰,是一塊有著五條溪流、三掛瀑布以及幾道斷崖峽谷的海拔六百到一千三百英尺的高地。當地的土著稱此地為瓦伊立馬,即「五條河流」的意思。

要在這塊有著蒼翠茂密的熱帶樹林,並能極目遠眺浩瀚無垠的南太平洋的土地上,憑藉著自己的力量,砌下一塊塊生活的基石,這讓史蒂文森感到了童年時擺弄盆景一般的、無比單純的快樂。那種用自己的雙手,以最直接的方式來支撐自己生活的意識——住在自己打樁蓋起的房子里,坐在自己拿著鋸子參與制作的椅子上,隨時品嘗著自己鋤過的田裡長出的蔬菜、水果——使他恢複了如同童年時觀賞桌上那親手製作的小手工那樣的自豪感。搭建房子所用的樑柱、木板,以及每天所吃的食物,都是知根知底的。——就是說,這些木材全都是從自己的山上砍伐來的,並在自己的眼前加工成型;這些食物出自哪裡也全都一清二楚(這個橘子是從哪棵樹上摘下的,這串香蕉是從哪塊田裡采來的)。這一切又讓從小不是母親做的飯菜就不放心吃的史蒂文森,感到無比的欣慰和放心。

如今的他正實踐著魯濱遜·克魯索,或沃爾特·惠特曼的生活。

熱愛太陽、大地和生命,

蔑視財富,對乞丐有求必應,

將白人的文明看作一大偏見,

與沒受過教育卻強勁有力的人一起昂首闊步。

在和煦明媚的清風、陽光里,

感受因勞動而汗流浹背的皮膚下,

那血流奔騰的快感。

拋卻唯恐他人嗤笑的顧慮,

只說真正想說的話,

只干真正想乾的事。

這,就是他的新生活。

一八九〇年十二月×日

五點鐘起床。黎明時分的天空呈現出美麗的鴿肚白色。不一會兒,又漸漸地變成了金黃色。遙遠的北方,森林、市鎮的那一邊,大海如同鏡面一般閃閃發亮。然而,環礁以外,似乎依舊怒濤洶湧,白沫飛濺。側耳靜聽,果然是濤聲陣陣,猶如地鳴一般。

六點鐘不到,用早餐。一個橘子。兩個雞蛋。邊吃邊心不在焉地看了看陽台下面,發現正下方有兩三棵玉米搖晃得厲害,頗覺蹊蹺。正看著,一棵玉米竟然倒下了,「呼」地一下就淹沒在濃密的葉叢里。我立刻下樓,衝進田裡,只見兩頭小豬,慌慌張張地逃走了。

對於豬的惡作劇,我簡直毫無辦法。這裡的豬跟歐洲那種已被文明閹割了的豬,是完全不同的。野性十足,或許也可說成是勇猛、壯美吧。以前我總以為豬是不會游泳的,可南洋的豬分明個個都是游泳健將。我親眼所見,一頭大黑豬竟能游出五百碼遠去。它們很聰明,甚至還掌握了將椰子晒乾後將其砸開的技巧。有些兇猛的,還會咬死小羊。為了對付這些豬,芳妮每天都疲於奔命,焦頭爛額。

六點到九點,工作。寫完了前天開始動筆的《南洋來信》的第一章。放下筆,馬上就去除草。一批土著青年被分成了四組,分別從事種田和開路的工作。斧砍聲。煙草味兒。在亨利·西梅萊的指揮下,活兒幹得有聲有色,進展迅速。亨利本是薩維伊島酋長的兒子,是個帶到歐洲去也絕不丟人的好小伙兒。

我在矮樹籬笆中找出「咬咬草」(或稱「叮叮草」)之叢生處,將其清除。這種草才是我們真正的大敵。這是一種敏感到令人恐懼的植物,有著異常狡猾的知覺——被風吹動搖晃或被別的草葉碰到時,它無動於衷,毫無反應。可只要人稍稍觸碰一下,它就立刻閉合葉片。縮緊之後就像黃鼠狼似的「咬」住不放。它的根也十分厲害,會像牡蠣「叮」住岩石似的,牢牢地纏住土地或其他植物的根。對付完「咬咬草」之後,我又矛頭直指野生酸橙。我赤手空拳的,結果被這廝的尖刺和富有彈性的吸盤弄得傷痕纍纍。

十點半,陽台上響起了海螺聲。午飯——冷肉、木犀果、餅乾、紅葡萄酒。

飯後,我想作首詩,可怎麼也弄不好,便吹了一會兒六孔豎笛。一點鐘過後,又跑了出去,開拓通往瓦伊特林卡河岸的道路。我手持利斧,獨自深入密林。頭頂上,儘是些枝葉交疊、密密層層的巨樹,巨樹。這些巨樹的枝葉縫隙里,不時透出白色的,近乎銀色的,閃亮著的天空。地上也隨處都是躺倒了的巨樹,阻擋著去路。奮力往上攀著的,悠然下垂著的,糾纏在一起的,連結環套著的,各種各樣的葛藤,簡直是泛濫成災。還有冠狀騰起的蘭花類植物。肆無忌憚地攤開觸手的蕨類植物。巨大的白星海芋頭。對於嫩樹枝,只要手起斧落,便可「咔嚓」一聲,十分痛快地將其斬斷。而那些堅韌的老樹枝,就不那麼容易對付了。

寂靜。除了我的斧聲外,什麼都聽不見。如此繁華的綠色世界,又是多麼的孤寂啊!大白天里的巨大沉默,又是多麼的嚇人!

突然,從遠處傳來了一個沉悶的聲響。緊接著,又傳來了一個短促、尖利的笑聲!我感到後背一陣發涼。頭一個聲響,也許是什麼回聲吧。那笑聲呢?莫非是鳥叫?這裡的鳥兒很怪,叫起來,聲音跟人差不多。日落時分的瓦埃阿山上,鳥叫聲此起彼伏,卻如同小孩子的叫喚聲。然而,剛才那一聲,又與之不盡相同。到最後,我也沒搞清楚這聲音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回家路上,腦海里忽然冒出了一個創作構思。一個以密林為舞台的浪漫劇。這個念頭(以及其中的某個場景)如同子彈一般貫穿了我的身體。到底能不能弄成,還不知道。暫且先將其放在腦袋的某個角落裡,讓它慢慢發酵吧。就跟孵小雞兒似的。

五點鐘,吃晚飯。燉牛肉、烤香蕉、放了菠蘿的拉克雷特乾酪。

晚飯後教亨利英語。話雖如此,其實是用英語換他的薩摩亞語。每天傍晚的這些課程是如此的沉悶,真搞不懂亨利是怎麼挺下來的(今天是英語,明天是初等數學)。即便是在貪圖享樂的波利尼西亞中,他們這些薩摩亞人也是特別歡快的。薩摩亞人不喜歡強迫自己。他們所喜歡的,是唱歌、跳舞、穿漂亮衣服(他們是南太平洋上的花花公子)、洗冷水浴和喝卡瓦酒 。還有就是,說笑、講故事、瑪琅伽——年輕人成群結隊地從一個村子涌到另一個村子去遊玩。所到之處,村裡人還必須用卡瓦酒以及歌舞來款待他們。薩摩亞人的快樂天性,真是沒邊兒,甚至在他們的土語里根本就沒有「借錢」或「借」這樣的辭彙。近來所用的,是從塔希提那邊借來的。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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