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婦ふうふ

本篇收錄於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出版的作品集《南島譚》之中。南洋題材作品之一。

即便到了今天,在帛琉 本島,尤其是從歐基瓦爾到伽拉爾德一帶的島民中,沒聽說過吉拉·庫希桑與他妻子艾碧兒的故事的人,也還一個都沒有。

伽克拉歐部落的吉拉·庫希桑是個非常老實本分的男人。他的妻子艾碧兒卻生性風流,經常會同部落里的張三李四傳出些緋聞,令丈夫抬不起頭來。由於艾碧兒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根據溫帶人的邏輯,這兒的接續詞應該用「但是」),與此同時,她還是個大號的醋罈子。她以為,由於自己水性楊花,丈夫必定會報以拈花惹草,並為此而深感嫉妒和恐懼。

就拿她丈夫走路來說吧。如果他走在道路的左側,那麼左側人家的女兒們就會遭到艾碧兒的猜忌。如果他走在道路的右側,那說明他有意勾搭右側人家的女眷,就會遭到艾碧兒劈頭蓋臉的痛罵。因此,為了村裡的和平和自身的平安,可憐的吉拉·庫希桑即便走在狹窄的小路上,也只得不偏不倚地走在正中間,同時眼睛還不能朝左右兩邊瞟,只能緊盯著腳下那白得耀眼的砂礫,戰戰兢兢地邁動步子。

在帛琉這兒,女人之間為了爭風吃醋而打架,叫作「海爾里絲」(決鬥)。被搶了情人(或以為被搶了情人)的女人,會衝到情敵家去興師問罪,並發出挑戰。決鬥則是眾目睽睽之下,堂堂正正地公開進行的。任何人都不得下場去勸說調解。事實上大家也樂得興高采烈地在一旁觀戰。

所謂決鬥自然不會僅是鬥鬥嘴就了事的,最終還得憑武力來一決勝負。但是,作為基本規則,不得動用刀劍等武器。也就是說,只有兩個黝黑的女人在那裡叫喊、推搡、抓撓、哭泣、跌倒。不用說,到時候她們身上的衣服——雖說從前她們沒有穿衣服的習慣,可最低限度的遮蔽物也是絕對必需的——會被抓得稀巴爛。而在大多數情況下,衣服被扒光以至於不能站起來走路的一方會被判作失敗者。當然,在此之前,雙方一般都已經負了三五十處抓傷。最後,能將對手的衣服剝光並將其打倒在地的一方,不僅可以高奏凱歌,還被認為是在此次爭風吃醋中擁有正義的一方,會受到剛才還嚴守中立觀戰的觀眾們的祝福。因為他們覺得勝利者總是對的,因而受到眾神的庇佑和祝福。

卻說吉拉·庫希桑的妻子艾碧兒正是此種「海爾里絲」的沙場老將,從黃花閨女到有夫之婦,除了不是女人的女人,她已經向村中所有的女人發出過挑戰,而且幾乎是每戰必勝——將對手抓撓擰踹、拳打腳踢之後,再剝得精光!因為,艾碧兒還是個粗胳膊粗腿、膂力驚人的女漢子。因此,儘管艾碧兒的風流成性是人所共知的事實,但從結果來看,我們不得不說她的每一場風流韻事都充滿正義。因為她有著「海爾里絲」的勝利這一無可動搖的光輝證據,還有什麼比這種帶有實證的偏見更牢不可破呢?

事實上艾碧兒自己就堅信自己的紅杏出牆都是正當的,而丈夫那些被她想像出來的拈花惹草才是不正當的。可憐的吉拉·庫希桑,除了時常遭受妻子的辱罵和毆打,在此無可動搖的證據面前,他還受到良心的譴責,疑神疑鬼,覺得或許妻子真的是正當的,而自己反倒是不正當的。因此,倘若不是一次命運的偶然惠顧,或許他真就被日復一日的高壓所壓垮了。

那時,帛琉群島上還流行著一種名為「摩裹爾」的習俗。具體來說,就是讓一名未婚的女子住進男子公社的公共住宅(稱為「阿巴」)里,在為他們做飯之餘,也提供性服務。不過,這女子必須來自別的部落。有的是自願來的,有的則是所在部落戰敗後被強征來的。

吉拉·庫希桑所在的伽克拉歐部落的公共住宅里,恰好來了個果萊帕部落的姑娘做「摩裹爾」,名叫麗美伊,出落得十分漂亮。

吉拉·庫希桑在阿巴後面的廚房裡第一次看到麗美伊時,就驚呆了。他茫然若失地發著愣,不知如何是好。這姑娘美得就像一尊用紫檀雕就的古神像。他不僅僅是被姑娘的美麗所打動,還從她身上感受到了某種足以改變命運的預感——或許只有這個姑娘才能將自己從老婆的高壓下解放出來。這可真是個既可憐,又不乏野心的預感。而他的這種預感,又在姑娘回望他的熱情似火的眼神(麗美伊擁有一雙眼睫毛長長的、烏黑的大眼睛)中得到了證實。於是,從那天起,吉拉·庫希桑與麗美伊就成了一對情侶。

做摩裹爾的姑娘既可以一人接待男子公社裡所有的男性成員,也可以僅限於少數幾個,甚至單獨接待某一個。如何決定,是姑娘的自由,公社方面是不能強迫她的。麗美伊就只選了吉拉·庫希桑這麼一個有婦之夫。一些自命不凡的小夥子也曾向她頻送秋波,灌些甜言蜜語,甚至變著花樣來挑逗,可她就是毫不動心。

吉拉·庫希桑覺得,整個世界頓時變了樣。儘管在家裡依舊受到老婆烏雲蓋頂般的壓迫,可只要一到外面就發現陽光是那麼地明媚,藍天白雲是那麼地美麗,林間小鳥的歌唱是那麼地歡快——而這些,他似乎是十年來頭一次發現似的。

丈夫臉部表情的變化,自然逃不過艾碧兒那一雙慧眼。不僅如此,她還立刻找到了原因。在狠狠痛責了丈夫一夜之後,第二天一早,她就立刻奔赴男子公社的阿巴。她以大章魚猛撲海星之勢闖入阿巴,斷然向奪了自己丈夫的可惡的麗美伊發出了一決海爾里絲的挑戰。

然而,原以為無非就是只海星的對手,沒想到竟然是一條電鰻。張牙舞爪猛撲上去的大章魚,其觸手立刻遭到了猛烈的電擊,迫使她不得不稍作後退。隨即艾碧兒將刻骨仇恨化作無窮的力量注入右臂,可奮力揮出之後卻遭到了兩倍力量的反擊,想要一把抓破對方小腹的左手也被對方扣住手腕後高高擰起。深感屈辱的艾碧兒已幾乎在號啕大哭了。她使出渾身力氣撞了過去,卻被對方巧妙地側身閃過,導致她一頭撞到了柱子上。就在她頭暈目眩堪堪倒地的當兒,對方眨眼間就將她身上的衣物剝了個精光。

艾碧兒被打敗了。

過去十年里從未遇到過敵手的女漢子艾碧兒,竟然在最最重要的海爾里絲中吃了個大敗仗。面對如此意外,就連雕刻在阿巴每根柱子上的面目古怪的神像,都睜大了眼睛。得知如此怪事後,倒掛在屋頂上的貪睡的蝙蝠們,也都大吃一驚,統統飛了出去。

吉拉·庫希桑透過阿巴牆上的縫隙偷看了此次海爾里絲的全過程。看罷,他半是驚訝,半是欣喜,卻又惶恐不安,不知所措。因為,一方面那個自己興許會因麗美伊而獲得拯救的預感,似乎快要變成現實了。這無疑是值得慶幸的。可另一方面,曾經百戰百勝、所向無敵的艾碧兒遭到了慘敗。這也無疑是一個十分嚴重的事件。對於此事,自己又應作何理解呢?還有,該事件又會對自身產生怎樣的影響?為此,他又怎能不感到惶恐不安、不知所措呢?

再說此刻的艾碧兒遍體鱗傷,一絲不掛,如同被剃去長發的參孫 一般,掩住前面,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家裡。由於在老婆的雌威前卑躬屈膝慣了,吉拉·庫希桑並沒有留在阿巴與麗美伊分享這勝利的喜悅,而是十分窩囊地跟在戰敗了的老婆身後,一起回了家。

首次嘗到失敗滋味兒的英雄因無盡的懊惱和悔恨痛哭了兩天兩夜。到第三天,她才終於止住了哭聲,取而代之的則是破口大罵。在悔恨和懊惱的淚水下潛伏了兩晝夜的嫉妒和憤怒,一下子就化作猛烈的咆哮在窩囊的丈夫的頭頂上炸開了。

如同抽打椰子樹葉的暴雨一般,如同麵包樹上刺耳的蟬鳴一般,如同在環礁外肆虐的怒濤一般,所有的污言穢語,惡毒咒罵全都傾瀉到了丈夫的頭上。像火花,像閃電,像有毒的花粉一樣險惡的微粒在屋子裡四處飄散。背叛了堅貞妻子的丈夫就是邪惡的海蛇,是海參肚子里生出來的怪物,是朽木上長出的毒蘑菇,是綠蠵龜的排泄物,是所有黴菌中最下賤的一種,是拉稀的猴子,是掉了毛的禿翠鳥……從別處來的做摩裹爾的女人,則是淫亂的母豬,是沒娘的野女人,是牙里藏毒的雅斯魚,是兇惡的大蜥蜴,是海底的吸血鬼,是殘忍的塔馬卡魚……而她自己呢,則是被惡魚咬掉了腳的溫柔而又可憐的母章魚……

由於妻子的咒罵過於猛烈,過於激越,以至於丈夫的耳朵就跟聾了似的麻木不仁了。一時間,吉拉·庫希桑感到自己已經失去了知覺,根本不容他考慮什麼對策。等吼累了的妻子停下來喘口氣,喝口椰子水潤潤喉嚨的當兒,他才感到剛才妻子潑撒在空中的那些怒罵,像木棉的刺似的一針針地扎進了他的皮膚。

要說這習慣真是我們日常行為的主宰。被罵得如此狗血噴頭、早已習慣於妻子之絕對專制的吉拉·庫希桑也還是下不了逃到麗美伊身邊去的決心。他只知道苦苦哀求,希望得到寬恕。

經過了一晝夜的狂風暴雨之後,他們夫妻倆達成了和解。但條件是,吉拉·庫希桑必須與做摩裹爾的那個女人一刀兩斷,並親自遠赴卡洋伽爾島,用當地特有的塔馬拿樹製作一個豪華舞台,而將此舞台帶回來後,在向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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