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りりょう

本篇最早發表於一九四三年七月的雜誌《文學界》(此時作者已去世半年有餘)。內容主要取材於《史記》。

漢武帝天漢二年秋九月,騎都尉李陵 率領五千步卒出邊塞遮虜鄣北上。在阿爾泰山脈東南端那幾乎沒入戈壁沙漠的亂石丘陵中穿行了整整三十日,朔風戎衣,冰冷徹骨,萬里孤軍之慨,何其沉重。行至漠北浚稽山下,大軍終於紮下了營寨。此刻,他們已深入匈奴腹地。就時令而言,眼下還是秋天,可北地風光早已是一派肅殺景象。苜蓿枯萎,榆樹和杞柳也葉落殆盡。其實何止是樹葉,就連樹木本身也都很難看到(除了營地附近之外),到處都是黃沙、岩石、河灘和乾涸的河床,一片荒涼。放眼望去,四下里不見人煙,偶爾出現的,只是在曠野中找水喝的羚羊而已。遠處的高山,突兀地聳立著,將秋日的天空分割開來。高山之上的空中,有一行大雁,正匆匆飛向南方。然而,此情此景卻絲毫也不能牽動將士們的思鄉柔情。他們全都明白,眼下的處境,是何等地危險。

面對以騎兵為主力的匈奴,這麼一隊步兵(僅李陵和少數幕僚騎馬)竟敢深入敵境,只能說是魯莽至極了。更何況就連步兵也只有區區五千,而這座浚稽山離最近的漢寨居延也有一千五百多里(中國里程) 。由此可見,若非絕對信賴並服膺其統帥李陵,這樣的行軍是不可能堅持下來的。

每年秋風起時,漢朝的北疆就會出現大批的入侵者。他們野蠻彪悍,鞭打著胡馬來去如風。所經之處,邊吏被殺,邊民遭擄,牛羊等家畜盡被掠去。五原、朔方、雲中、上谷、雁門等處,每年都深受其害。當年,靠著大將軍衛青和驃騎將軍霍去病的神武,在元狩到元鼎 的這幾年間,也曾出現過「漠南無王庭」的局面,可最近三十年來,邊患又連年不斷了。霍去病死後十八年,衛青死後七年,浞野侯趙破奴率全軍降虜,光祿勛徐自為在朔北修建的城障,也很快遭到了破壞。當時,足以維繫全軍之信賴的將帥,除了在遠征大宛時聲威大震的貳師將軍李廣利,就再無他人了。

這一年——天漢二年夏,五月,搶在匈奴入侵之前,貳師將軍李廣利率領三萬騎兵出酒泉,欲在天山一帶擊潰屢窺西疆的匈奴右賢王。漢武帝原本命李陵監護輜重。不料在未央宮的武台殿應召時,李陵竟極力請免這一差役。要說這李陵,本是人稱「飛將軍」的李廣之孫,是一位素有其祖父之風的弓馬高手。數年前,就官拜騎都尉之職,在西部的酒泉、張掖等地教練騎射,訓練士卒。年齡將近四十,正當血氣旺盛之際,讓他去押運糧草輜重也實在是太委屈他了。故而當他請願「臣在邊境所練之兵,皆是以一當十的荊楚勇士。臣願率其出征,側面襲擊以牽制匈奴」時,漢武帝也予以首肯。然而,不巧的是,在此向各處頻繁調動兵馬之際,已經沒有多餘的軍馬可分給李陵了。即便這樣,李陵仍說「無妨」。其實他也知道未免太過勉強,可比起押運糧草輜重的差使來,他還選擇了與甘為自己拋棄生命的五千兵士一起共赴危難。他那句「臣願以少擊眾」的豪言壯語,也使向來好大喜功的漢武帝龍顏大悅,最終接受了他的請求。

李陵回到西部的張掖,整頓了所部軍卒之後,立刻往北進發。當時駐屯在居延的是強弩都尉路博德。他接到漢武帝的詔書後,便遠赴中途迎接李陵。到此為止,一切都還順暢,可接下來的情況就有些不妙了。

路博德是一位久經沙場的老將,年輕時曾在霍去病的麾下效力,因赫赫戰功而被封為邳離侯。更為顯赫的是,他曾官拜伏波將軍,率兵十萬滅了南越。後因犯法而失去封爵,落到如今這般鎮守西邊的地步。就年齡而言,他是李陵的父輩。要這位曾經封侯的老將軍去拜李陵之後塵,其心中自然是十分不快的。

路博德在迎接李陵的同時,派人往京城送去了奏章。說是眼下正是匈奴秋高馬肥之際,且胡虜擅騎戰,以李陵之寡兵恐難當其鋒芒。倒不如讓他在此地過冬,待到來年春天,從酒泉、張掖各發五千騎兵協同出擊,如此方為良策。對此,李陵自然是一無所知的。漢武帝見了這道奏章,不禁勃然大怒。他以為這奏章是李陵與路博德合議之後才上的,心想:你李陵在我跟前誇下海口,如今一到塞外卻又畏敵如虎,真是豈有此理!於是他立刻分別遣使至路博德和李陵處下達詔書。給路博德的詔書,是這樣寫的:李陵曾在朕的面前誇下「以少擊眾」的海口,所以你不用協助他。如今匈奴已侵入西河郡,你拋下李陵所部,即刻奔襲西河,斷敵之進路。在給李陵的詔書里則寫道:你部應即刻深入漠北,在東至浚稽山,南到龍勒水一帶觀察敵勢,若無異狀,則循浞野侯當年之故道,領軍至受降城休整。自不待言,詔書中還嚴厲責問了他與路博德合議上奏之事。

其實,李陵所面臨的艱險是有目共睹的。即便暫且不論「以寡兵徘徊於敵境」這樣的危險,光是這隊沒有戰馬的步卒,要走完所指定的數千里路程,就已經是難比登天了。想像一下徒步行軍的速度之慢,車輛輜重又全憑人力牽引,以及入冬後胡地氣候之嚴酷,這是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漢武帝絕對不是個昏庸之主,卻有著與同樣不是庸主之隋煬帝、秦始皇相同的長處和短處。想當年,貳師將軍李廣利——武帝無比寵愛的李夫人的哥哥,因兵力不足從大宛暫時回撤時,由於觸動了武帝的逆鱗而被阻擋在玉門關外。那次遠征大宛,僅僅是為了獲取良馬而已。作為大漢天子,一言既出,無論多麼地任性隨意,也是必須切實踐行的。何況李陵這次是主動請纓,自己討來的差使。雖說在季節和距離上,條件相當苛刻,可這也絕不能成為躊躇不前的理由。因此,李陵就這樣踏上了「不帶騎兵的北征之途」。

李陵所率領的五千步卒,在浚稽山的山谷中滯留了十餘日。其間,每天都派出斥候打探敵情。當然,他們還必須將附近的山川地形毫無遺留地畫成圖冊並奏呈朝廷。這些圖冊、奏章將由李陵帳下一位名叫陳步樂的軍士隨身攜帶,單騎馳回京城。這位被選中的使者,與李陵一揖而別之後,翻身跨上不足十匹的戰馬中的一匹,猛抽一鞭,飛也似的下了山崗。全軍將士都懷著前程未卜的忐忑心情,目送著他那漸行漸遠的身影,直到最終消失在灰濛濛的荒涼大漠之中。

十天之內,在浚稽山東西三十里的範圍內,他們未發現一個胡兵。

早在他們之前,夏天就挺進天山的貳師將軍李廣利,曾一度大破匈奴的右賢王,可在歸途中卻被匈奴大軍圍困,遭受慘敗。漢軍喪師十之六七,據說連將軍本人也險遭不測。這些消息也傳到了他們的耳中。那麼,大敗李廣利的敵軍主力,如今又在哪裡呢?眼下,因杅將軍 公孫敖正在西河、朔方一帶禦敵(與李陵分道揚鑣後,路博德正是去馳援那裡的)。但從距離和時間上來計算,他所抵禦的敵軍也不像是匈奴的主力。因為,這些匈奴兵不可能這麼快就從天山往東飛奔四千里而趕到河南(鄂爾多斯)。因此,無論怎麼推算,匈奴的主力也都應該駐屯在從李陵所部現在的宿營地到北方的郅居水之間。

李陵每天都站到山頂上,親自眺望四方。然而,從東往南,唯見一片漠漠平沙;從西到北,是樹木稀疏的連綿群山。天上,秋雲間偶爾會掠過鷹隼鳥影;地下,卻看不到一騎胡兵。

他們在山間的疏林外將兵車首尾相連,列為圓陣。陣中帷幕相連,便是其宿營地。這裡一到夜裡,氣溫就陡然下降。士卒們只得折取原本就不多的樹枝來生火取暖。駐留十日間,月亮由圓而缺,並最終消失。或許是空氣乾燥的緣故,星空顯得異常凄美。每天夜裡,天狼星晶瑩閃亮,擦著黑魆魆的山影,斜斜地灑下藍白色的光芒。十多天,就這麼平安度過了,可就在決定明天離開此地,按照指定的路線往東南進發的頭天晚上,一名步哨在無意間仰望璀璨的天狼星時,突然發現在其下方,出現了一顆赤黃色的碩大的星星。正驚詫間,這顆從未見過的巨星,已經拖著紅色的光尾晃動起來。緊接著,兩顆、三顆、四顆、五顆,同樣的光斑在其周圍冒出,晃動著。可當他禁不住要叫出聲來時,遠處的這些光亮卻又一下子全部熄滅了。剛才所見,恍如夢境一般。

接到步哨的稟報之後,李陵號令全軍,明天天一亮就立刻做好戰鬥準備。他巡視各營,檢查各項部署。等他再次回到大帳,和衣倒下之後,片刻之間便鼾聲如雷地進入了夢鄉。

翌日凌晨,李陵醒來後走出大帳一看,見全軍已按照昨夜的命令,擺開陣形靜候敵軍來犯了。將士們整齊地排列在兵車的外圍,執戟持盾牌者在前,弓弩手在後。

此刻,夾持著這個山谷的左右雙峰,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森然聳立,寂靜無聲,卻也讓人依稀感到,這兒那兒的巨岩背後,似乎潛藏著什麼。

當朝陽將大山的陰影投入峽谷之時(匈奴習俗,在單于拜過朝陽之前,一般是不會採取任何行動的),從原本一無所有的左右兩山的山頂、山坡上,一下子冒出了無數的人影。隨著震天動地的吶喊聲,胡兵衝殺了下來。直到胡兵前鋒進逼至二十步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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