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でし

本篇創作於一九四二年六月,作者時年三十三歲。同年十二月四日,作者因哮喘發作而去世。一九四三年,《中央公論社》二月號發表了該小說。

魯國的卞邑有一位遊俠,姓仲名由字子路。有一天,他決定要去羞辱一番近來賢名大作的一位學究——陬人孔丘。

「一個冒牌賢人,有什麼了不起的?」——子路氣勢洶洶地直奔孔丘家而去。只見他「蓬頭突鬢,垂冠,短後之衣」,左手提溜著一隻雄雞,右手倒提著一頭公豬。他要搖雞晃豬,以喧囂刺耳的唇吻之音來擾亂儒家的弦歌講誦之聲。

於是,一個隨著動物的囂叫聲而圓睜怒目闖進來的魯莽青年,與圜冠句屨 、佩玦憑几、和顏悅色的孔子之間,開始這麼一段對話:

「你喜好什麼?」

孔子問道。

「我喜好長劍。」

青年昂然答道。

孔子聽了不禁莞爾。因為他從青年的語音和神態中,感覺到了太過稚氣的自負。他那張血氣方剛、粗眉大眼的臉龐,叫人一看就感到精悍之氣,然而,又透露著招人喜歡的樸實與率真。

孔子再次開口問道:

「你是如何看待學習的呢?」

「學習?學習頂個屁用!」

由於子路原本就是為了說這個而來,所以他憋足了勁,怒吼一般地回答道。

在「學」的權威性橫遭非議的情況下,自然不能一笑了之。於是孔子便語重心長地論述起「學」的必要性:人君若無諫臣,便會失正;士若無諍友便會失聽;木材不也是接受了墨繩的規制才能變直的嗎?就像馬需要鞭子,弓需要檠 一樣,為了矯正人狂放的性情,「學」也是必不可少的哦。只有經過匡正磨礪,人,才能稱為有用之才啊。

孔子的口才極具說服力。關於這一點,我們僅憑流傳下來的語錄文字,畢竟是難以想像的。因為他的說服力不僅僅在於所說話語的內容,還在於他那不慌不忙而又極具抑揚頓挫的語調,以及自己確信不疑的神態之中。

正因這樣,那青年在聽了他這番教誨之後,態度就發生了改變。他臉上的頂撞、反抗之色逐漸消退,取而代之的則是洗耳恭聽的崇敬。

「可是,」即便如此,子路也尚未完全喪失反擊的勇氣。「我聽說南山的竹子不用烘烤矯正,本身就是筆直的。將其砍下,就能洞穿厚厚的犀甲。如此看來,天性優秀的俊才,是不用學什麼玩意兒的!」

對於孔子而言,要擊破如此幼稚的比喻,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

「你所說的南山之竹,要是將其製成箭桿,綁上羽毛,安上箭頭,再將箭頭磨鋒利的話,又何止於穿透犀甲呢?」

聽了孔子的這話,這個單純、可愛的年輕人便無言以對了。他面紅耳赤地愣在孔子的跟前,像是在思考著什麼。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扔掉了手裡的雄雞和公豬,低頭說道:

「多謝指教!」

他服了。

他不僅僅無言以對,事實上從他闖進房間,看到孔子面容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不該提著雄雞和公豬到這裡來搗亂。因為,他早已被對方那遠遠超過自己的宏大氣勢所懾服了。

當天,子路便行過拜師之禮,成了孔子的弟子。

如此人物,是子路從未遇見過的。力舉千鈞之鼎的勇士,他見過。明察千里之外的智者,他也聽說過。但是,孔子身上所具備的,絕不是那種近乎怪物的異能,只不過是基本常識的一種完成與升華。從知、情、意各方面到肉體上諸般能力,都看似平凡,卻又是因高度發展而顯得出類拔萃。各種能力的均衡齊整是那麼地恰到好處,以至於並不以某一單項而引人注目。擁有如此博大精深之才華的人,對於子路來說,還是頭一回見到呢。更令子路感到驚訝的是,孔子還如此地闊達自在,絲毫也沒有那種道學家的腐酸味兒。子路還感覺到這是個飽經風霜,有著豐富閱歷的人。可笑的是,就連子路平日里引以為傲的武藝和膂力,竟然也是孔子更勝一籌。只是他平時不拿出來顯擺罷了。可以說,首先令俠客子路膽戰心驚的,就是這一點。除此之外,還具有一眼便可看透各種人內心的敏銳的洞察力,簡直叫人懷疑他是否也經歷過年少輕狂的放蕩生活。從這一層面到另一端無比高潔的理想主義,其間的幅度是如此地寬廣——想到這一點,子路就不得不在心中感嘆不已。總而言之,無論將此人放到哪裡都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從最嚴格的倫理道德來看,他是個大丈夫;從最最世俗的意義上來講,他也是個大丈夫。到目前為止,子路所遇到的偉人的偉大之處,都在於利用價值的層面。不過是因為對於什麼什麼有用,所以才偉大。但孔子是截然不同的。只要孔子在那兒,一切就完美無缺了——至少子路是這麼認為的。子路完全陶醉了。僅僅入門一個月,他就發現自己再也離不開這根精神支柱。

在孔子後來那漫長且艱苦卓絕的流浪生涯中,像子路這樣無怨無悔、欣然跟隨的弟子,是絕無僅有的。他既不想以孔子門徒的身份求得一官半職,而且頗具滑稽意味兒的是,他甚至也不是為了磨礪自己的才學品德而跟在老師身旁的。是那種至死不渝、一無所求的極為單純的敬愛之情,將這個漢子留在老師的身邊。就像他以前手不離長劍那樣,子路如今也無論如何離不開夫子了。

那時的孔子,尚不到「四十而不惑」的四十歲,與子路相比,也僅僅是年長九歲而已。但這九歲的年齡差,在子路的眼裡,簡直就是遙不可及的無邊無涯。

再說孔子這邊,也在為子路那異乎尋常的桀驁不馴感到驚詫不已。倘若單是好勇厭柔,倒也並不十分罕見,可像子路這樣蔑視形式的,真可謂絕無僅有。譬如說「禮」,從本質上來說,是屬於精神範疇的,但要學「禮」,卻必須從具體形式入手。然而,子路就很難接受這種先形式後理論的學習門徑。因此,在聽老師講「禮雲禮雲,玉帛云乎哉?樂雲樂雲,鐘鼓云乎哉?」之類的理論時,他便欣然動容,如沐春風,而老師講到《曲禮》 的細則時,他就立刻興味索然,無精打采了。也就是說,對於形式主義,這個漢子有著一種出於本能的忌避和反感。所以孔子要教會他「禮樂」,也就難上加難了。

然而,子路還有比學習「禮樂」更難的事情呢。

對於老師孔子,子路最為景仰的是他身上那種異常厚重的人格魅力。但是,他不理解這種厚重感源自日常生活中種種微不足道的具體行為之積累。他會說「有本才有末」這樣的話,但他缺乏對於該如何養成這個的「本」的實踐性思考,所以時常會遭到孔子的訓斥。因此,他對孔子心悅誠服是一回事,但是否能立刻接受孔子的感化則又是另一回事了。

孔子在講「唯上智與下愚不移」的時候,並沒將子路考慮在內。因為他覺得儘管子路身上的缺點很多,但絕不屬於「下愚」之類。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更欣賞這個狂放不羈的弟子。因為他看到了子路身上的一種無與倫比的「美」,那就是,純粹的「無利害性」。由於這種「美」在該國的民眾間太過稀有,故而除了孔子,誰都不認為子路身上這一傾向是一種「德」,反倒顯得是一種難以理解的「愚」。但是,孔子十分明白,比起這種世所罕見的「愚」來,子路天性中的「勇」和政治方面的「才」,都是不值一提的。

在對待父母的態度上,子路做到了謹遵師囑,約束自己,好歹遵從了相應的形式。因此,入孔門後,他的親戚就對他刮目相看,讚譽有加,都說這個無法無天的愣頭青變成了依頭順腦的孝子。然而,這些讚揚反倒讓子路覺得十分彆扭。因為他覺得,這算什麼「孝」呢?不過是虛情假意罷了。還不如以前率性而為,令父母頭疼那會兒來得真實呢。他甚至覺得,為現在如此虛偽的自己而高興的那些親戚,真是太無聊了。雖說他不是個精細的心理分析家,但畢竟是個正直之人,所以才會意識到這些的吧。很多年之後,子路突然發現雙親已垂垂老矣,回想起自己小時候父母那矯健的身姿,頓時潸然淚下。從那時起,子路的「孝」才真是無與倫比,全心全意的。在此之前,他的「孝」只是「應景式的孝」,也就是那麼回事了。

某日,子路在街上行走時與兩三個昔日的好友不期而遇。這幾人雖不能說是遊手好閒的無賴,卻也是放縱不羈的遊俠之徒。子路站定身軀跟他們聊了幾句。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子路的穿著後,語帶譏諷地說道:

「啊呀,這就是所謂的儒服嗎?可真夠寒磣的。」

又說:「不喜歡長劍了嗎?」

子路沒搭理他。可他隨即說出的話卻叫人沒法不搭理了。

「怎麼樣啊?聽說那個叫孔丘的老師就是個大騙子。臉上一本正經的,凈說些心裡沒影兒的話,還挺能忽悠人的呢。」

要說這話也並無什麼惡意,只是跟以前一樣,在混熟了的朋友面前耍耍毒舌罷了。

不料子路聽後竟勃然變色,左手猛地一把揪住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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