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凈出世ごじょうしゅっせ

本篇收錄於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出版的作品集《南島譚》之中。

卻說進入寒蟬鳴敗柳、大火 向西流的秋天之後,三藏雖仍不免心中惴惴,卻依舊帶著兩個徒弟力克艱險,急急地趕路。那一日,忽然有一條大河擋住了去路。但見那河中波濤洶湧,白浪滔天,更兼河面寬闊,一望無際。來到岸邊,看到旁邊立著一塊石碑,上刻「流沙河」三個篆字,正面又刻著四行小楷:

八百流沙界,

三千弱水深。

鵝毛飄不起,

蘆花定底沉。

——《西遊記》

那時,住在流沙河河底的妖怪,約有一萬三千個。這些個妖怪之中,就數他最心神不寧,坐立不安。他自己說,到目前為止,一共吃過九個僧侶,所以遭了報應,那九個骷髏一直圍在自己的脖子周圍,可別的妖怪都沒看見過。

「沒看見。定是你鬼迷心竅了。」

誰要是這麼一說,他就會報以狐疑的目光,隨即,便面呈悲哀之色,似乎在感嘆自己為什麼與大家如此不同。其他的妖怪有時也會聚在一起瞎嘀咕:

「別說什麼僧侶了,就連像樣的人他都沒吃過一個。因為誰都沒見過嘛。要說吃些小魚小蝦,我們倒是見過的。」

妖怪們還給他取了個綽號,叫作「獨語悟凈」。因為他總覺得於心不安,遭受著悔恨的折磨,老在心裡責備自己,跟反芻似的,並會自言自語地說出聲來。要是從遠處看,只見有一串小水泡從他嘴裡冒出來,其實,就是他在低聲嘀咕。什麼「我是個傻瓜」啦,「我為什麼會這樣」啦,「我完了,我沒救了」啦。有時還會說「我是個墮落天使 」什麼的。

當時,不僅僅是妖怪,所有的活物都相信自己是由什麼東西轉世投胎而來的。在流沙河的河底,大家都說他前世是天上靈霄殿的捲簾大將。因此,就連深感懷疑的悟凈本人,最後都不得不裝出深信不疑的模樣來。可事實上,在所有的妖怪中,只有他一個暗地裡不相信轉世投胎說。即便五百年前天上的捲簾大將變成了如今的自己,難道從前的捲簾大將與如今的我就一樣了嗎?別的暫且不說,從前在天上的那些事,為什麼我如今一點都記不起來呢?存在於我的記憶之前的捲簾大將與如今的我,又有哪點是一樣的呢?是身體一樣,還是靈魂一樣?再說,靈魂又是個什麼玩意兒呢?當他嘀嘀咕咕地冒出這些疑問時,妖怪們不由得又要笑他了:「看看,他又來了。」有的妖怪是純粹的嘲笑,有的妖怪還面帶悲憫地說:「病啊。這都是惡病鬧的。」

他確實是病了。

不過,到底從什麼時候,由於什麼原因而得病,悟凈一無所知。等他發覺時,周圍就已經瀰漫著如此沉重、如此令人厭煩的氛圍。他什麼事情都懶得做,看到、聽到的事情全都令他意氣消沉,無論什麼事情,都會令他討厭自己,不相信自己。他會一連好多好多天,將自己關在洞穴里,不吃不喝,僅雙眼炯炯放光,沉湎於深邃的思考之中。有時他也會突然站起身來,在附近四處走動,嘴裡念念有詞地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麼,過一會兒又突然坐了下來。他的這些動作、行為,全都是下意識的。甚至連「到底明白了什麼,自己才能從不安中解脫出來」都不知道。只覺得之前能理所當然地加以接受的一切,現在都顯得那麼可疑、那麼難以理解。之前以為是一個整體的東西,如今分崩離析了,而在對每一部分加以思考的過程中,其整體的含義就全然不明白了。

一條身兼醫生、占星師和祈禱者的老魚精,有一次見到悟凈後便對他說:

「哎呀,好可憐啊。你這是得了因果之病了。得這種病的人,一百個人中有九十九個都只能十分悲慘地度過一生。要說,我們之中原本是沒人得這種病的,可自從我們開始吃人之後,就開始有極少數人得這種病。得了這種病,就不能直截了當地接受任何事物。無論看到什麼,遇上什麼,都首先會想『為什麼』,而這個『為什麼』是真正的大神、頂級的大仙才知道的。一般的活物只要考慮起這樣的問題,往往就活不下去了。不考慮這樣的問題,才是我們這個世上所有的活物間的約定嘛。而其中最嚴重的是病人懷疑起『自己』的存在來。為什麼我會將我當作我呢?將別人當作我不是也沒什麼關係嗎?我到底是什麼呢?開始這麼想,就是該病的晚期癥狀。怎麼樣,被我說中了吧?真是可憐啊。這病是無藥可救的,也無人能醫,只能自己救治自己。倘若沒有什麼特別的機緣,恐怕你一生一世都不會再開開心心。」

文字被發明出來這事兒,早就從人類的世界傳到了他們的世界裡。然而,在他們這些妖怪之間,似乎有著一種蔑視文字的習慣。他們認為,活生生的智慧,怎麼可能用文字那樣僵死的東西記錄下來呢(要是繪畫的話,有時還能畫個差不離兒)?他們堅信,用文字來記錄智慧,就跟空手去拽住一縷輕煙而不破壞其形狀一般,簡直傻透了。因此,他們排斥文字,並將理解文字看作一種生命力衰退的癥狀。妖怪們覺得,悟凈整天愁眉苦臉的,肯定就是他看得懂文字的緣故。

雖說妖怪們不拿文字當回事兒,可並不等於他們就瞧不起思想。在那一萬三千個妖怪當中,哲學家還真不少呢。只是由於他們的語彙極度貧乏,只能用非常天真樸素的語言來思考最最艱深的重大問題。他們在這流沙河的河底開出了一溜兒思考的店鋪,以至於河底飄蕩著一股子哲學的憂鬱。有那聰明的老魚買下了美麗的庭院,坐在明亮的窗戶下,冥想著永無悔恨的幸福;也有那高貴的魚類,坐在有著美麗條紋的綠藻蔭里,彈著豎琴,讚美宇宙之音的和諧。因此,又丑、又笨、一根筋,卻又毫不隱瞞自己那愚蠢的煩惱的悟凈,自然就在這些充滿知性的妖怪之中成了被玩弄的對象。

有個貌似聰明的妖怪,一本正經地對悟凈說道:

「真理是什麼?」

隨後,沒等悟凈回答,他便在嘴角露出一絲嘲笑,大步流星地跑開了。還有一個妖怪——這是個河豚精——聽說悟凈病了,便特意前來探望。因為他覺得悟凈的病因在於「對死亡的恐懼」。他就是為了笑話他而來的。

「生即不死。死即無我。何懼之有?」

這就是這傢伙的論調。

悟凈十分坦誠地接受了這一觀點,認為十分正確。因為他知道自己絕不怕死,他的病因也並不在此。於是,特意前來嘲笑他的魚精只得大失所望地回去了。

關於身體與心靈的關係,在妖怪的世界裡可不像在人類世界裡那樣涇渭分明。心病,會直接轉化為劇烈的肉體痛苦。悟凈如今正忍受著如此痛苦的折磨。事實上他已經忍無可忍,終於下定了決心:

「今後,不管多麼地艱難,也不管如何被人嘲笑,我也要遍訪這河裡所有的賢者,所有的名醫,所有的占星師,要向他們誠心請教,直到自己滿意為止。」

於是,他穿上粗陋的直裰就上路了。

為什麼妖怪就是妖怪,而不是人呢?那是因為他們都將自己的某一特性發展到極致,毫不顧及與其他特性之間是否保持均衡,一直發展到醜陋不堪的、非人的地步。說到底,他們都是些畸形的殘疾者。

有的極度貪吃,因而嘴巴和肚子長得極大;有的極度淫蕩,因而相應的器官十分發達;有的極度單純,因而除了腦袋以外,其他所有部位都退化殆盡。

他們全都固執己見,頑固地堅守著自己的秉性和世界觀,不懂得與別人討論後還能得出層次更高的結論。這是由於他們過於彰顯自己的特性,不願意遵循別人的思路。因此,在這流沙河的河底,存在著數百種世界觀和形而上學,彼此絕不融合。有的懷有安穩而絕望的歡喜;有的開朗活潑得沒邊;還有的心有所願而無法實現,整天唉聲嘆氣,如同無數漂擺著的海草一般,晃晃悠悠,游移不定。

悟凈首先去拜訪的,是一個最最有名的幻術大家,名叫黑卵道人。他在不太深的水底用岩石層層疊疊地營造出一個洞窟,並在洞口掛了一塊「斜月三星洞」 的匾額。據說洞主長得魚面人身,善使幻術,存亡自在,超越生死,能在冬天裡打雷,夏天裡製冰,能讓飛禽在地上奔跑,走獸在天上飛翔。悟凈總共侍奉了這位道人三個月。因為他覺得,幻術本身倒還在其次,善使幻術的道人應該就是真人了吧,既然是真人,就應該是悟透了宇宙大道,有著能治癒他心病的智慧。然而,現實卻讓悟凈大失所望。因為,無論是坐在石洞深處巨鰲背上的黑卵道人也好,還是圍在他身邊的數十名弟子也好,開口閉口,儘是些神秘莫測的法術,以及如何運用這些法術來欺騙敵人從而獲取寶物的實用方法,根本沒人願意跟悟凈來探討什麼沒用的思想問題。結果,悟凈慘遭愚弄、嘲笑之後,被趕出了三星洞。

悟凈下一個前去拜訪的,是沙虹隱士 。這是個有著多年道行的蝦精,腰已經彎得跟弓似的了,半個身子埋在河底的沙子里。悟凈也伺候了這位老隱士三個月,在照料他日常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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