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傳めいじんでん

本篇取材於《列子·湯問》篇中『紀昌學射』一節。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一日發表於 三笠書房主辦的文學雜誌《文庫》上。作者於三天后因宿疾哮喘病發作而去世。此處的『名人』是『頂尖高手』的意思。

趙國的首都邯鄲,住著一個名叫紀昌的人。此人立志要成為天下第一的神箭手。他要物色一位有資格做自己老師的高手。思來想去,覺得當今天下,要論射箭之道,恐怕無人能出飛衛之右。據說飛衛能在百步之外射穿飄擺著的柳葉,並且百發百中。於是,紀昌就顧不上路遠迢迢,尋訪到了飛衛,拜在他的門下。

然而,飛衛卻吩咐這位新入門的弟子說,要學射,就得先學會「不瞬」——也就是不眨巴眼睛。

紀昌謹遵師命,回家後一骨碌就鑽到了妻子的織機下面,仰面朝天地躺著。他瞪大眼睛,緊盯著近在眼前的機躡 忙碌地上下移動,極力做到不眨眼睛。妻子見狀大驚,不明所以。別的先不說,自己被丈夫以如此奇怪的姿勢,從如此奇怪的角度看著,就覺得極不自在。紀昌將不情願的妻子罵了一通,硬要她繼續織布。就這樣,他日復一日地以這種滑稽可笑的方式修鍊著「不瞬」之功。兩年下來,他就練到了快速往複的牽挺 掠過他的眼睫毛也絕不眨眼的地步。這時,他才終於從織機下面爬了出來。他已經練就了鋒利的錐子刺到眼皮都不眨眼的功夫。哪怕是火星猛地濺入眼帘,哪怕是眼前突然飛灰四起,他都絕不會眨巴一下眼睛。基本上他已經忘了如何使用操縱眼皮開合的肌肉,即便在夜裡沉沉睡去之時,也將兩眼睜得大大的。後來,竟有一隻小蜘蛛在他的眼睫毛之間結網築巢。到這時,他終於相信自己已經練成「不瞬」,於是趕緊將此結果告訴老師飛衛。

飛衛聽了之後說:光是練成「不瞬」還不足以學射。下一步要學的是「視」——也就是看東西的本領。「等你練成了見微如著,也就是能將很小的東西看得很大的時候,再來告訴我吧。」

紀昌再次回到家裡後,從襯衣的針縫裡找出了一隻虱子,並用自己的頭髮將其拴了起來。然後,他將其懸掛在朝南的窗戶上,整天盯著它看。日復一日,他就這麼凝視著這個吊在窗框上的虱子。起初,在他的眼裡,這隻虱子當然還僅僅是一隻虱子而已。兩三天過後,也仍然是一隻虱子。但在十來天之後,或許是心理作用的緣故吧,他覺得這隻虱子變大了——雖說只變大了一點點。三個月之後,這隻虱子就明顯變大——變得跟蠶寶寶一樣大了。與此同時,窗戶外面的風景也在逐漸變化著:和煦的春光不知不覺間變成了炎炎夏日;成行的大雁剛剛掠過高爽晴朗的秋空,緊接著嚴冬的灰色天空里就下起雨夾雪。紀昌堅忍不拔,雷打不動,繼續凝視著吊在頭髮梢上的這隻有吻類催癢性小節肢動物。當然,那虱子已不是最初那隻了,而是不斷地更換著,三年歲月就在更換幾十隻虱子的過程中,如流水般逝去了。有一天,他突然發現吊在窗框上的虱子已經有一匹馬那麼大。

「成了!」

紀昌拍了一下膝蓋,走到門外。眼前的景物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馬,大如山;豬,壯如丘;雞,雄偉如城樓!紀昌按捺住內心的欣喜雀躍,跑回家重新面對吊在窗框上的虱子,「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貫虱之心,而懸不絕」 ——用強弓利箭來射虱子,一箭射穿了虱子的心臟,而系虱子的那根頭髮絲居然沒斷!

紀昌趕緊跑到老師那裡去彙報成績。老師飛衛「高蹈拊膺」——高興得跳起身來,拍著胸脯,說:

「好!」

隨即他便毫無保留地將射箭的秘訣傳授給了紀昌。

光是針對眼睛的基礎訓練就花了五年時光的紀昌,正式開始學射後,果然進步神速,令人驚嘆。

在學到射箭之秘訣的十天之後,紀昌試著從百步開外射楊柳葉子,就已經能百發百中。

二十天後,他將一隻盛滿水的杯子放在右胳膊肘上,然後開硬弓試射,箭不虛發是不消說了,再看那杯中之水,居然紋絲不動。

一個月後,他試射連珠箭一百支。第一支箭射中靶心之後,緊隨其後飛來的第二支箭不偏不倚正中第一支箭之箭尾,而間不容髮的第三支箭又准准地扎入了第二支箭的箭尾。「矢矢相屬、發發相及」,由於後面的箭必定扎入前一支箭的箭尾,所以不會掉到地上去。轉瞬之間,一百支箭射完,竟然如同一支箭似的首尾相連,從箭靶一直連到弓弦——因為最後一支箭的箭尾還控在弓弦上呢。

「善!」

在一旁觀看的老師飛衛,不禁脫口而出道。

兩個月後,回到家裡的紀昌因一點小事跟妻子拌起了嘴。為了嚇唬一下妻子,他拉開烏號之弓 ,搭上基衛 之箭,「嗖」地一下就朝妻子的眼睛射去。這一箭射掉了妻子的三根眼睫毛,可她卻一點兒都沒察覺,繼續大罵自己的小官人。由此可見,紀昌射出的箭,其速度之迅疾,準頭之精妙,已經到達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再也不能從老師那裡學到什麼新鮮玩意兒的紀昌,有一天,他的心裡突然冒出一個不良之念。

他心想,當今天下,能與自己在弓箭上一較高下的,除了老師飛衛已經別無他人。自己要想成為天下第一的神箭手,就非得除掉他不可。於是他便用心計,暗中尋找下手的機會。

一天,他在郊外與迎面走來的飛衛不期而遇。剎那間,他便拿定主意,張弓搭箭瞄準飛衛。察覺到一股殺氣撲面而來的飛衛,立刻張弓搭箭以應對。他們兩人各自開弓放箭,可每一次兩支箭都在中途相撞,一起落地。由於兩人的技藝都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箭桿落地時都是悄沒聲息的,連灰塵都不揚起一點。就在飛衛的箭已經射完的時候,紀昌的手中卻還有一支箭。紀昌心想這下准能得手了,可在他惡狠狠地將箭射出後,飛衛匆忙間折下路旁的一根荊條,用帶刺的枝梢將射來的箭「啪」地一下打落在地。

此時,紀昌很清楚自己的歹念已經落空了,心裡卻忽然生起一股出於道義的慚愧——如果他得手的話,自然是不會有如此感受的。而飛衛呢,由於自己已經轉危為安,且對自己的功夫十分滿意,也完全忘記對敵人的仇恨。他們兩個各自奔向對方,在曠野中緊緊相擁,一時間都流下了充滿師徒情誼的淚水。(這樣的事情,自然不符合我們今天的道義觀。但當時是個什麼樣的時代啊。齊桓公想嘗嘗從未嘗過的美味,他的廚師易牙就會將自己的兒子蒸熟了給他吃;秦始皇還是個十六歲少年的時候,就曾在其父王去世的當天晚上,三次侵犯了先王的愛妃。在那樣的時代里,紀昌與他的老師忽而你死我活,忽而師徒情深,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

在相擁而泣的同時,飛衛也想到,要是這個徒弟今後再打什麼壞主意,自己難免防不勝防。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轉移他的注意力,給他指出一個新目標。於是他就對這個極其危險的徒弟說自己的那點本事,已經傾囊相授了。「你若想進一步窮盡『射之道』的奧秘,就得往西而去,不畏太行之艱險,登上霍山之巔。那裡有一位名叫甘蠅的老師傅,要論射箭之道,他才是曠世的奇才,古今罕見的大家。與這位老師傅相比,我們這點微末技藝,簡直如同兒戲。如今能做你的老師的,想來非甘蠅老師傅莫屬。」

紀昌立刻動身,投西而去。老師所說的,什麼在那人面前我等的技藝如同兒戲的話,深深地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如果此話當真,那麼對於立志要成為天下第一神箭手的他來說,前面的道路還十分漫長。不管怎麼說,自己的技藝到底是不是如同兒戲,還得儘快找到那人,與之一比高下後,才會真相大白。所以,他眼下什麼都不想,只管抓緊趕路。哪怕磨破腳底,哪怕劃傷小腿,都不能讓他停下腳步。攀危岩,渡棧道,歷盡艱險,終於在一個月之後,紀昌登上了霍山山頂。

然而,在山頂上迎接意氣風發、鬥志昂揚的紀昌的,卻是一個目光溫柔得如同綿羊一般的、老態龍鐘的老頭子。看他那模樣,估計年齡已超過一百歲了吧。一把白鬍子長得嚇人,加上他彎腰曲背的,走路時鬍子都拖到了地上。

紀昌心想,這老頭老成這樣了,估計是個聾子吧。於是就扯開嗓門,心急火燎地說明了來意。說過「您看看我的箭法如何」之後,紀昌也不等他回話,就立刻解下背上那柄楊干麻筋弓 操在手中,並搭上一支石碣箭。這時,空中恰巧高高地飛來一群大雁。弓弦響處,五隻大雁被一箭貫穿,「撲啦啦」地跌落藍天。

「嗯,還不錯嘛。」老頭笑眯眯、慢吞吞地說道,「然而,此乃『射之射』也。想來好漢你尚不知『不射之射』吧。」

紀昌聽了氣不打一處來,但老頭卻不動聲色地將他帶到了二百步開外的懸崖絕壁上。腳下,是名副其實的、如同屏風一般的壁立千仞,只要望一眼正下方那條細如遊絲的溪流,就立刻叫人頭暈目眩——可見那崖頂有多高了。老頭篤篤定定,若無其事地走上了一塊有一半突出於山崖、懸在半空的大石頭。他回過頭來,對紀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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