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記さんげつき

本篇取材於唐傳奇作品《人虎傳》,於一九四一年創作該文,發表在一九四二年二月號的《文學界》上,戰後,該文被選入日本高中國語教科書。

李征,隴西人氏,學問淵博且文才出眾,天寶末年,以弱冠之年而名登虎榜 ,隨即補江南尉。他天性狷介,自恃甚高,不屑廁身於稗官賤吏之流,故不久之後就辭官而去,回到了故鄉虢略,閉門絕交,孜孜矻矻,潛心詩作。

他以為,與其屈居於一區區小吏,長年在惡俗不堪的大官面前卑躬屈膝,還不如以詩名流芳百世。然而,要想以詩成名,又談何容易?不等揚名於世,他的日常生活卻已窘迫不堪了。漸漸地他便焦躁不安起來,並從那時起,他的容貌變得消瘦峭刻 ,肉落骨突,空餘兩道炯炯目光。往日名登虎榜、進士及第時那種少年得志的俊朗風姿,早已蕩然無存了。

數年之後,他終於不堪貧困,為妻兒衣食計,不得不再次東下 ,做了個地方小官。他這麼做,一半也是對自己的詩人志向感到絕望了。時過境遷,曾經的同僚如今已身居高位,而他卻不得不屈膝受命於從前為自己所不齒的那一班蠢物。因此也不難想像,身為昔年之俊才的李征,自尊心遭受了多大的創傷。他終日鬱鬱寡歡,原本就狂悖不羈的秉性也愈發地難以自抑。一年後,他因公出差,夜宿汝水河畔時,終於發了瘋。

那天夜半時分,他臉色陡變,從床上無端躍起後,口中莫名其妙地狂呼著奪門而出,突入漆黑的夜幕,一去不返。人們尋遍了周邊山野,卻未發現一點蹤跡。自此之後,就再也無人得知李征的音訊了。

第二年,監察御史——祖籍陳郡的袁傪奉敕命出使嶺南,途中夜宿於商於之地。次日凌晨,天色未明,他就急於趕路。這時,驛站小吏勸誡他說,前面的路上常有食人猛虎出沒,行人只有在大白天里才能通過。目下天色尚早,還是過會兒上路為好。然而袁傪仗著自己隨從多,聲勢壯,沒理會小吏的一番好意,依舊上路了。

他們借著曉月微光,走過一片林中草地時,草叢中果然躍出了一隻猛虎。奇怪的是,眼看那老虎就要撲向袁傪,卻又猛一轉身,隱沒在先前的草叢裡。隨即,草叢中傳出人聲,細聽之下竟像是在喃喃自語:

「好險,好險。」

這聲音,袁傪聽著耳熟。儘管他驚魂未定,卻立刻就想到是誰了,他不覺大叫道:

「哎呀,聽此聲音,莫非是我的故友李征兄?」

原來袁傪與李征同年進士及第,李征的朋友極少,而袁傪就是他最好的朋友。這恐怕也是袁傪性情溫和,不與倨傲偏激的李征衝撞的緣故吧。

一時間,草叢中沒有回應,只斷斷續續地傳出輕微的啜泣之聲。片刻之後,才有一個聲音低低地答道:

「在下,正是隴西李征。」

袁傪忘了恐懼,下馬走近草叢,與李征親切地敘起了闊別之情,並問他:

「你為何不出來相見呢?」

李征的聲音回答道:

「我如今身為異類,又怎能恬不知恥,在故人面前出乖露醜呢?何況倘若我現身出來,你定會心生恐懼與厭惡。然而,今朝得與故人不期而遇,我倍感親切,以至於忘了羞愧之念。不知你能否不嫌棄我的醜惡外貌,與你的故友李征交談片刻?」

儘管事後想來頗覺不可思議,可在當時,袁傪卻十分坦然地接受了這個超自然的離奇現象,絲毫不以為怪。他命令手下人停止前進,自己則站在草叢旁,與這個看不見的聲音交談起來:京里的傳聞、舊友的消息、袁傪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及李征的道賀……

兩人用年輕好友間的那種坦誠相見、毫無隔閡的口吻談過這些之後,袁傪便問起李征變成這副模樣的原委來,於是,草叢中的聲音便如此這般地講述起來:

「約一年前,我奉公出差,夜宿汝水之濱。半夜醒來時,只聽得屋外有人呼喚我的名字。我應聲出門,見並無人影,可那聲音卻在沉沉夜色中不住地呼喚,我不由自主循聲而去,不顧一切地奔跑著,不覺循路跑入了山林,也不知從何時起,竟然左右手著地奔跑起來了。又覺得自己渾身是勁,山岩巨石,輕輕一躍便能跳過。等我回過神來,卻見自己的手指和肘部等處都長出了毛。此時天色已明,我跑到山溪邊往水中一照,見自己已然變成了一隻老虎。起初我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隨即又覺得自己身在夢中。因為我以前也曾做過那種知道自己身在夢中的夢。當明白這絕非夢境之時,我便驚恐萬分,茫然不知所措。怎麼會有這等事?我不明白。事實上我們原本就是一無所知的,不知情由地逆來順受著,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這便是生靈之宿命。

「我立刻就想到了死。恰好這時,一隻兔子在我眼前跑過。我一看到它,體內的人性就蹤跡皆無了。等到人性再次恢複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嘴上已沾滿了兔血,身邊撒落著兔毛。這就是我變成老虎後的首次經歷。自此至今,我的所作所為,實在是難以啟齒。只是一天之中,必定有數小時恢複人性。在此時間內,我與往日一樣,能夠說人話,思考複雜的問題,甚至還能背誦經書章句。以這樣的『人心』來看自己作為老虎的暴虐行徑,回顧自己的命運之際,便是最覺可悲、恐懼與憤慨之時。然而,隨著光陰的流逝,就連這恢複人性的時間也越來越短了。過去,我會為自己變成老虎而驚詫不已,最近卻發現,自己竟在為曾經是一個人而納悶了。真叫人不寒而慄。也許再過些時日,我心中的人性就會被獸性所淹沒,如同舊宮基石,漸漸地為泥沙所淹沒一般。如此,我將徹底忘卻過去的一切,作為一隻老虎狂奔呼嘯,即便像今天這樣遇見你也會認不出故人舊友,將你撕裂吞噬也毫不後悔了吧。由此看來,恐怕無論是野獸還是人類,原本都是別種物體,最初還記得自己是什麼,爾後便漸漸忘卻,認定自己從來就是如此模樣了。唉,這些都無關緊要。待到心中的人性消失殆盡,或許反倒能讓我心安理得吧。可儘管這樣,我心中的人性,依然為此而感到無比地惶恐。唉,對於終將忘記曾經是人,我是多麼地惶恐、悲切和沉痛啊。如此心情,是無人能懂的。無人能懂。若非有著與我相同的遭遇,是絕不會懂的。哦,對了,在尚未徹底喪失人性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袁傪一行,全都凝神屏息地,傾聽著草叢中傳出的、不可思議的說話聲。那聲音繼續說道:

「所求非為別事。我原本欲以詩成名,到如今,非但一無所成,反而遭此厄運。昔日所作的數百首詩,自然尚未行世。其中有數十篇,我至今仍能記誦,還望為我筆錄下來。我並不想藉此以詩人自居,也不論詩之巧拙,只是想讓這我為之執著終生,乃至喪盡家產、心智迷狂的成果流傳後世,哪怕僅僅一部分也好,否則,我是死不瞑目的。」

袁傪當即命部下根據草叢中傳出的聲音加以筆錄。頃刻間,草叢中不斷傳來李征吟誦詩句的朗朗之聲。他的詩作有長有短,共有三十來首,然每一首都格調高雅,意趣卓異,一讀之下便可感受到作者那非凡的才華。然而,袁傪在感嘆之餘又隱約覺得稍嫌不足:作者作為詩人的資質無疑是一流的,卻總還在某個地方(某個微妙之處)欠缺了一點什麼。

李征背誦完舊作之後,陡然改變語調,以自嘲的口吻說道:

「說來也不怕你見笑,儘管我如今已成這麼副丑模樣,卻也夢見過自己的詩集擺放在長安風流人士之案頭的情景,是我躺在洞窟之中時所夢見的。你嘲笑我吧。嘲笑我這個沒做成詩人,卻成了老虎的可悲之人吧(聞聽此言,袁傪不禁回想起,從前李征年輕時就有這麼個喜歡自嘲的毛病)。

「好吧,既蒙見笑,我就索性即興賦詩一首,以述此時心懷。也可藉此聊作從前的李征仍活在老虎體內之見證。」

袁傪又命隨員執筆記錄。其詩曰:

偶因狂疾成殊類,災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誰敢敵,當時聲跡共相高。

我為異物蓬茅下,君已乘軺氣勢豪。

此夕溪山對明月,不成長嘯但成嗥。

此時,殘月輝冷,白露滿地,林間寒風陣陣,喻示著天將破曉。一行人全都忘卻了眼前之事的離奇怪譎,盡皆肅然沉寂,為詩人的不幸而哀嘆不已。草叢中,李征的聲音再次響起:

「方才我說,不知為何會遭此厄運,但細想起來,倒也並非茫然無緒。在我還是人的時候,盡量避免與人交往,人們也因此說我倨傲不遜,妄自尊大。人們不知道,其實是我心中某種近似於羞恥心的東西在作怪。當然,曾被譽為鄉黨之鬼才的我,並非沒有自尊心。然而,這種自尊心,無疑是一種怯弱的自尊心。我想以詩成名,卻又不進而投師訪友,相與切磋琢磨。與此同時,又不屑與凡夫俗子為伍。這都是我那怯弱的自尊心和妄自尊大的羞恥心在作怪。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於是我漸漸地脫離凡塵,疏遠世人,結果便是一任憤懣與羞恨日益助長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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