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後記 我們不要軟埋

很多年前,一個女孩子下海做生意,在她最艱難的時候,坐在慢行的火車上,讀到了我的小說《風景》。她覺得自己被震撼到了,這小說給了她力量。她對自己說,我一定要認識這個作家。

後來她成功了。成為了富人隊伍中一員,並且在武漢當時最早的別墅區買了房子——一幢漂亮的小樓房。她把辛苦了一輩子的母親接到自己的新居。母親一進門,就戰戰兢兢地說,要不得呀,分浮財的要來的。

我聽她說這番話時,她的母親已經患老年痴呆症好些年了。

我們相識,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那時我正主編《今日名流》雜誌,而她正在做紀錄片的投資。她的投資對象曾是我當年在湖北電視台紀錄片部的同事。因她的投資,我們紀錄片部好幾個片子都獲了國際大獎。有一天,我的老同事們搭橋牽線,讓我們坐在一起吃了一頓飯。

然後,像所有的朋友交往一樣,慢慢地,我們熟悉起來。來往越來越頻繁,聊天次數也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入。吃飯,喝茶,甚至一起出門遠行。我不太懂她的商業,但我知道她是真會做生意。她的投資很少失敗,在這個方面,我真覺得她是個天才。

與此同時,我見到了她的母親——一位皮膚白皙的老太太。在不經意時,她的母親會成為我們話題的主角。她談到母親當年隻身從四川逃出,談到母親出逃途中孩子死在自己身邊,談到母親給人做保姆而得以風平浪靜地生活,談到母親搬進她的別墅時的緊張和恐懼。而她的丈夫則告訴我說,他們在好長時間裡,經常聽到她母親在半夜裡喊疼呀疼。疼的地方在背部,當年被槍托打的。她說,母親即使得了老年痴呆症,仍然多次清晰地表達說:我不要軟埋!

我小說里寫到的土改部分,正是她母親經歷過的一段歷史。非但她家,我自己的父母家、我諸多的朋友家,以及我四周很多鄰居的家人,無數無數,也都共同經歷過。他們的人生各不相同,但他們背後家人的不幸卻幾近雷同。而株連到的子女們,亦都如前生打著烙印一般,活在卑賤的深淵之中。這些人數,延展放大開來,難以計算。當一個人成為「地富反壞右」分子,或成為「地富反壞右」的子女,那就意味著你的人生充滿屈辱。這種屈辱,從肉身到心靈,全部浸透,一直深刻至骨。蓋因為此,當一切平復之後,當「成分」(年輕人可能都沒聽說過這兩個字,但它曾經是我們成長中最重要的參數)不再成為區分好人和壞人的標識之後,當他們從幽暗的深淵走出來之後,他們中幾乎所有的人都更願意選擇把那些沒有尊嚴的日子,把那些傷痕纍纍的私人經歷深藏於心。不再提及,不再回想,也無意讓後代知道。彷彿說出這些,便是把自己已經結痂的創傷撕開來讓自己重新痛。而這痛,就是那種痛不欲生的痛。

兩年前,朋友的母親去世了。她辦完喪事沒多久,我們在一個會議上相遇。她約我一起到外面吃飯,然後向我講起母親去世的整個過程。火葬時,她為母親買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很多人都無法理解,覺得她這樣做毫無意義。但她卻堅持這樣做了。她對我說,我媽多次講過,她不要軟埋。我一定要滿足她的願望。

就在這一次,我突然被「軟埋」兩個字擊中了。心裡頓時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燃燒。那一整天,我都在想這兩個字。我彷彿看到一個黑洞,深不透底。永遠有人想要探究,卻也永遠無法探究清楚。甚至,人們連基本的輪廓都看不到。時間何止無言,它還無色無聲無形,它把人間無數都消解一盡。那就是軟埋呀,我想。

我跟朋友說,我要寫一部小說,這小說的名字就叫《軟埋》。

就是這樣開始的。

我最初為自己找到的,就是這個小說題目。我把我手上正在寫作的其他,全都放下了。為了從容而安靜地寫這部小說二○一四年春節後,我避開了所有雜事,也避開了武漢的寒冷躲到深圳的海邊,開始了這部小說的寫作。三月的深圳,非常舒服。這是我一個多年至友家的房子,一直空無人住。朋友和她的親戚以極大的熱情和友善歡迎我去那裡寫作。房子四周環境極好,窗下有樹林有花叢有海。坐在電腦前,抬頭朝窗外眺望,大海似乎就在眼邊。而夜裡,清晰的海浪聲一陣一陣,直接入夢。我除了每早在陽台做一下頸椎操,每晚出門快步行走一圈之外,幾乎足不出戶。早餐是朋友早已備好的麥片雞蛋麵包一類食物,中午則由物業的女工給我送來一個盒飯。食堂大師傅是湖南人,他做的菜極合我的口味。晚上有時候吃點水果,有時候吃麵條,有時候什麼都不吃。這樣的環境和生活,正是我所盼望已久的。

我要怎樣去處理這樣一個題材。我要以一種什麼樣的結構方式來完成我的表達。我要尋找什麼樣的角度。我的人物要以什麼樣的姿態出場。我要選擇什麼樣的語調來營造氛圍。如此等等。我一節一節地開頭,否定否定再否定,好像是不停地在推門進門,推過很多扇,走了好多死胡同,然後終於找到我要進去的那個入口。

寫作真是一件讓人永遠興奮的事。而在這興奮之中,你的內心會生出另一種自由。你可以跟任何人在一起,你可以跟任何人說話。你根本意識不到時間的流逝,也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甚至完全不曾產生孤獨和寂寞——儘管一整天,甚至很多天都是你一個人待著。你的手指敲擊在電腦鍵盤上的聲音,彷彿是你在與整個世界對話。你可以很自由地走到每一個人的面前,遞給他一張紙條,告訴他們,你對這事的想法或那事的觀點。而紙條上的字,就是你適才嘀嘀嗒嗒地打出來的。

這份自由,在束縛和壓抑的現世中是絕對沒有的。寫作的愉悅因此才會超越其他一切,而寫作的魅力也因此無限綿長。這足以讓一個寫作者無法停筆。

便是在這期間,我接到一個電話。內容是請我為推薦L詩人的詩集參評魯迅文學獎幫忙。我拒絕了。由此引發了一場「戰事」。而另一位詩人T,亦在這期間就職稱事宜對我進行簡訊辱罵以及人身威脅。於是,這「戰事」便成了一場混戰。我彷彿成了一位「雙打」選手,在猝不及防中遭遇了一場「自衛反擊戰」。這是我人生從未有過的經歷。「戰事」的時間很長,波及亦廣。它讓我意識到,這其實並非我與某一兩個人的事,而是我與某一類人之間的事。

迎面而來的便是諸多雜蕪,所耗費的是精力和時間。《軟埋》的寫作,便只能放下。一年的時間都過完了,歷經艱難,事情告一段落。T詩人被上級處理,我也了結掉一樁事。至於L詩人告我侵犯其名譽權的官司,尚未結束。此時,我也想得很清楚,無論勝敗,都不重要。是非曲直都擺在世人面前,如果大家都看得清楚的事,而法官偏偏看不清楚,你便是鐵證如山,也是枉然。L詩人早早就對記者說,他肯定贏,法院就在他家樓下。如此這般,你除了無奈,也就只剩無奈。再在此事上耗費時間已無意義。他們好意思讓L詩人贏,我又有什麼不好意思輸呢?我想。

此念一出,所有的事就都放下了。我立即對外宣布:閉關寫作。畢竟這部小說一直在耐心地等著我去完成。

七月,我住到了武漢江夏郊區,開始閉關寫作。我迅速讓自己重新回到一年多前在深圳時的寫作狀態。江夏的環境安靜,空氣良好。我每天中午開始工作,一直寫到凌晨兩點。早上則睡到十點之後起床。路遙似乎說過,早上從中午開始。這句話,只有我們這類寫作人聞之會心。

門前的菜園裡種著辣椒、番茄。吃對於我來說,是非常簡單的事。偶爾,有同事驅車過來,帶給我一點新鮮蔬菜,也有時候,我們一起到外面吃吃飯,聊一下雜誌的事。對了,在每天的寫作前很重要的一項工作,便是通過網路了解或解決一些雜誌社的事務,畢竟我還主持著《長江文藝》原創和《長江文藝》選刊這兩本文學雜誌。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兩個多月,「軟埋」兩個字,就像鬼魂一樣追逐我。一些雜亂的聲音,成天在我的耳邊響:不要軟埋不要軟埋!每天傍晚,我都會沿著湖邊去散步,湖水中和樹林里,也總像有奇怪的喊叫:我不要軟埋!我們不要軟埋!常常讓我自己好一陣毛骨悚然。

九月底,我終於完成了小說的初稿,進入漫長的修改期。而時間於我,還是鬆動了許多。這期間,湖北省文史館邀我去重慶考察古鎮。同行的是我的兩個老友沈虹光和江作蘇。這樣,他們將我從小說中的川東拔出來,去到現實里的川東。《軟埋》中許多背景正是在這一片區域。一路上,我看到了不少無主莊園,也觸及更多的細節。於是,調整、修改,再調整,再修改,斷斷續續地一直改到了年底。

在時間跨度長達三年的寫作過程中,「軟埋」兩個字,就如同種子,也深埋進了我的心裡。它們隨著我的寫作的進展而生長,一直長成了一棵樹。根系越來越龐大,樹冠越來越繁密,也讓我的心頭越來越沉重。無數的人影在我眼邊閃來晃去。其中有我的父親我的母親,還有他們彼此的兄弟姊妹,一次一次,他們不厭其煩地走出來,與我的小說人物重疊。我回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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