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62、這段歷史要怎麼說呢?

村裡來了兩個城裡人,一個是教授,一個是老闆。老闆的媽跟鬼大屋陸家可能有些關係。這消息比風還快,瞬間傳遍了全村。

晚上,陸歡喜家來了不少人,年老年少的都有。堂屋根本坐不下,他便拉出幾張小桌,放到屋外的曬場上。人一多,嘰嘰喳喳,便顯得有些喜慶。陸歡喜的老婆高興壞了,家裡熱鬧就是興旺。她忙進忙出地為大家燒水沏茶。

瘋老頭一直沒有找見,青林心裡有幾分焦慮。他很想弄清楚母親隱秘的過去,因為揭秘或許能夠喚醒母親。但是白天的所見所聞,又讓他生出一種膽怯。他又有點害怕這個秘密過於殘酷,對他和母親彼此反而帶來傷害。

龍忠勇似乎有所察覺,他說:「你是不是有些害怕?」

青林說:「談不上害怕,但也有點緊張。」

龍忠勇說:「這座豪華的莊園,之所以成為人們眼裡的鬼大屋,一定有殘酷的經歷。無論是什麼,我覺得都必須面對。這恐怕就是歷史真相。」

青林鼓了鼓勇氣說:「還是聽聽他們聊些什麼吧。」

初夏的晚間,山裡頗有涼意,年齡大的人甚至披了夾襖青林著一身短袖,冷風一吹,不覺噴嚏連連。

陸歡喜的老婆細心,忙找了床夾被,讓他裹在身上,還笑著說:「這個吳老師,才來一天,就想家了。」

說得村裡人一片哈哈大笑。陸歡喜也找出件外套,給龍忠勇穿上。他也笑道:「客人必須好來好去,不然以後沒人敢來我們陸曉村了。還指望著兩位老師幫我們修路哩。」

大家笑得更歡。這笑聲,在安靜的山裡,顯得格外響亮。

人們朝著他們倆圍坐。不時有人走到青林跟前,打量一下青林,彷彿真的把他當了陸家的人。一個老頭說:「好多年前,陸家有人回來過。你跟他們有點像,也是皮膚白白的。」

立即有人打岔說:「三爸莫鬼扯喲,人家那是從美國來的,怎麼會像到一起去?」

又有人說:「九一年,還是九二……對了,是九二年。我記得,那時我在上三年級,去看過熱鬧。歡喜他爸守在門口,不准我們進去。」

陸歡喜說:「莫打岔,讓陸三爸一個人講。」說完,他轉向青林和龍忠勇,「陸三爸以前是鎮上的中學老師,現在退休回家了。他是文化人,曉得的事多。」

青林和龍忠勇兩人忙客氣了幾句,分別遞上了自己的名片。陸三爸看了看名片,大聲對大家說:「今天來的兩位真是貴人呀。一個上海的教授,一個是武漢的經理,就是老闆。平常,我們就是進了城,想見他們都是見不到的。」

青林說:「今天特意聽您老講講陸家的事,拜託了。」

陸三爸便說:「那時節,我年齡也小,只知道陸家人都死了,為啥子死,也搞不清楚。我也都是二道販子,聽來的。但是陸家兩個少爺回來,我參加了接待,親眼所見。都是姓陸的,老祖宗共一個,所以縣裡領導讓我幫忙招呼他們。剛才福娃兒說得對,是九二年,回的是陸家的二少爺和小少爺。他們是挑四十年後的清明回來的,那時候的陸家二少爺跟我現在差不多的年齡。不過人家比我養得年輕,白白胖胖的。」

有人大聲插話道:「有錢人吃得好哇。」

陸三爸說:「那是。他們從美國回來祭祖。縣裡幾個幹部跟著,不管他們臉上哪樣堆笑,陸家兄弟臉上都沒得一絲笑容。下了車,直接就奔鬼大屋。兩兄弟可能事先已經聽說了家裡的事,一看見家門,就開始流眼淚。二少爺說了,家門還是他離開時的樣子,就是舊了些。走過月亮門,看到花園裡那麼多墳堆,兩個人一起跪下了。差不多是爬到爹媽的墓前。那個大哭呀,真是叫旁邊的人揪心扯腸,連陪著的幹部都流了眼淚沒得人敢勸,都讓他們哭。憋了幾十年的眼淚,非得讓他們哭完才是。哭了半天,又燒香燒紙,再磕頭,磕著磕著,又哭。二少爺也有一把年紀了,額頭都磕出了血。小少爺磕完還大聲問:『金點在哪裡?』」

青林說:「金點是誰?」

陸歡喜說:「就是帶頭要鬥爭他家的長工,叫王金點,他是陸老爺養大的。陸家少爺都認識他。村裡有人說他忘恩負義。」

陸三爸說:「其實不能說金點忘恩負義,因為金點家以前家破人亡,也跟陸家有關。他王家死得只剩金點一個人,金點當時是奶娃,啥子都不曉得,長大後聽人講起才明白。你想他怎麼不恨?他聽到家裡的事,第二天一早就離開陸家出走了。我記得我幺爸說,那年他是特意回來報仇的,本來縣裡已經同意不鬥陸家了。」

龍忠勇說:「縣裡為什麼會同意不鬥陸家呢?」

陸三爸說:「陸老爺是辛亥革命元老,這個還不算。主要陸家幫過川東遊擊隊大忙,出過錢,還藏過他們的傷員。剿匪時,陸老爺帶了二少爺一起,進山裡勸降土匪。」

又一個老頭說:「勸降這個事我記得。陸老爺說,現在進山剿匪的是正規軍。人家把國民黨幾十萬軍隊都打垮啰,你們這幾桿槍頂個啥子用?被打死在山裡,連肉帶骨頭被狼吃掉,還不如早些投降回家。大不了關幾年,往後還可以跟老婆娃兒過安生日子。又說,政府出了公告,當土匪的窮人多,沒得辦法才走這條路。新政府給窮人做主,只要肯做活,保證有吃有穿,就不會再有當土匪的心。現在下山投降,立個保,再不當土匪,也不跟政府作對,連牢房都不得坐。」

陸三爸說:「對頭,陸老爺就是這麼說的。陸家老祖宗以前販鴉片,在這一帶也算得老大。土匪總把子的老爺子原先也跟陸家老祖宗跑過腿。所以聽了陸老爺的勸,又得了陸老爺的保證,就帶隊伍歸降了。辦了幾天學習班,解散回家,一個都沒有坐牢。陸老爺是有功的,所以土改時,村裡聯名寫了請願書,請求不要鬥爭陸家,全村人都簽了字。縣裡工作幹部也曉得陸家的事,批准了。結果金點從外頭革命回來,他要求來老家的工作隊。他一回來,就提出陸家必須斗,不鬥怎麼分土地?未必還給他家交租子?還讓他家有管家有丫頭?他家那麼大宅院,未必就不分給窮人?他這樣一說,大家覺得有道理,就決定,還是斗。這是我幺爸跟我說的,我幺爸是積極分子。」

一個老太太插嘴說:「他幺爸叫二禿,是積極分子。他看中了陸家的一個丫頭,結果人家寧可死都不肯嫁他。還有墩子,就是陸歡喜的爸,也是積極分子,他也看中了陸家的一個丫頭,那丫頭也是寧肯死,都不嫁。」

滿場人都笑了起來。

陸三爸也笑,笑完又說:「哎呀哎呀,以前的事,亂七八糟不好提。還是說正事,陸家二少爺祭完他爸媽,站起來第一句話就是問我,哪個墳是他老婆和兒子的。又問他大哥還有姑姑和妹妹的墳是哪個。我哪裡曉得?連忙幫著到處問大家,結果沒有一個曉得的。派人去找富童,就是那個瘋老頭,那天他硬是不曉得跑哪去了。二少爺和小少爺聽說富童還活著,都想見他。聽講他瘋了,還想帶他去美國治病,結果怎麼都找不到他們一走,瘋子就冒出來了,一晚上就坐在陸老爺的墳頭哇啦哇啦地哭。」

青林問:「他們怎麼知道爹媽的墳呢?」

陸歡喜說:「你們今天沒有看到嗎?有一座墳是立了碑的。那就是他爹媽的,說是他們兩個在一個坑裡。」

龍忠勇說:「這是誰立的呢?怎麼會知道這墳里埋的是他們爹媽?」

陸三爸說:「瘋子說的。全家自殺的時候,瘋子在外面。第二天回來他救了一個丫頭。那丫頭曉得老爺太太是哪個墳。」

青林說:「那個碑是瘋子立的?」

陸三爸說:「不是。我幺爸說是金點立的。金點進了花園看到一園子的墳,腿一軟,就坐到了地上。這是我幺爸親眼看到的。幺爸說,金點沒有想到陸家人會這麼死硬,這麼慘烈他自己也受不住了。也有人說,金點跟陸家的小姐一起長大的,兩人關係好,陸家一直反對。小姐那晚上也死了。一下子死這麼多人,還有幾個下人。這些人以前跟他都很親,養過他。金點覺得自己罪過太大,過了幾天,他偷偷給陸老爺和太太立了碑,再過後就不見了人影,都說他死了。到底死沒死不曉得,反正也沒有人再見過他。」

陸歡喜說:「這些事,連我都不曉得,簡直像電視劇哦。」

青林再次拿出了母親照片,說:「你們有沒有見過這個人呢?」

照片在人們手裡傳著,大家都搖頭,說沒見過,不知道是哪個。

青林說:「她會不會是陸家的女兒或是媳婦?」

陸三爸說:「雖然我們跟鬼大屋一個村子,但鬼大屋跟村裡人隔起樹林子。陸家的女人進了門,基本上也不出來。所以大家很少見。陸家媳婦我根本沒見過。小姐也只在她上學的時候,見過一兩面。」

龍忠勇說:「這樣的大宅子,大門一關,便與世隔絕。」

陸三爸說:「是呀。就是這樣呀。」

青林再問有沒有聽說過且忍廬。大家也搖頭。

陸歡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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