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58、好漂亮的飛檐翹角

青林再次來到了川東。

與他同行的是龍忠勇,這是初夏的時節。

其實青林雖是孝子,但也是那種沒心沒肝的人。商場待久了,諸事講求實際已成習慣。讀父親筆記時,曾深深被震動,咬牙切齒地準備花時間去好好尋找。但過了一陣子,他的想法便轉換,覺得也不是什麼天大的事。彷彿每一天的日子都如一盆水,日復一日地從他腦子裡潑過,生生把這些強烈的情緒沖洗掉了。真要費時費力去尋找,青林想,這對我的生活又有什麼意義呢?何況母親已經這麼老了,怎麼可能真的會醒過來?如果真找到一幫陌生的親戚,我又怎麼對付得了?再說,父親也明寫了,不需要知道那些。連父母自己都不願意記起的事情,自己又何必非要掘地三尺讓自己知道?還是順從他們的想法吧。

時間真的是個狠傢伙。而現實更毒,它可以讓一個激情四射的人變成無比坦然的現世功利者。青林便是如此。他想,重要的是他必須用心做好自己的工作,過好眼前的生活。眼光看向未來,而不是朝後看。是順著時間走,而不是逆著時光行父親的筆記其實也強烈地表達了這層意思。

這樣想過後,青林便迅速調整自己,如同擱置父親的皮箱一樣,將這件事放在了角落。

但是龍忠勇的介入,卻突然讓他改變了主意,而這個介入純屬意外。

龍忠勇一直想寫一套有關南方莊園的書。長江中游地區的莊園是他這個系列中的重要部分。他之前更多是從建築本身去談,而大水井的背景,突然讓他心有所悟。民間建築,尤其那些富人豪宅,從建築意義上看,其實都難有更新的發現。而它們的背景,即它們的起始、變遷和結局,實在要比建築本身更有價值。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半個多世紀以來,因社會性質的改變,幾乎所有的南方莊園都在極短時間裡成為無主莊園。空有舊屋,沒有原主。改為學校的有之,變成倉庫和辦公室的有之,被眾人瓜分成零碎小屋的亦有之。當然徹底消失化為塵土的也不老少。原家族成員以塌方斷崖的方式凋零,後來的居住者在後來的時光中也離開老宅,另建新居,致使一些莊園老屋漸成廢墟。它們與其說是被時光毀棄,不如說是被世道毀棄。

龍忠勇突然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話題。而在長江中游,比如川東,那些深藏在崇山峻岭中的豪族莊園,更是少為人知。它們的起因和結局又是怎樣的呢?外在的生活變化,是怎樣影響著建築的風格以及建築的壽命呢?這些莊園壽命的縮短並不只是建築材料和質量的原因,更多的倒是人為因素。他對此甚有興趣,也十分興奮,如果沿著這個思路著書,僅僅製圖就遠遠不夠了,他必須對那些莊園有更深入的了解。如此,涉及世道人心,他的工作量就會比以前大,而工作周期也會長很多。

開學後,龍忠勇給青林打電話,想問問他的公司是否可以對他的這本書提供一些經濟支持,他可以在書中註明由青林公司友情資助。他說,這是一套系列書,他目前想先寫的這本叫《川東莊園》。

青林在電話中聽龍忠勇喋喋不休地講述他的觀點時,內心深處剛剛藏好的東西,似乎又被電話那頭的熱情激得蠢蠢欲動。他突然冒出個念頭,說:「資助你沒問題,註明不註明友情資助也無所謂。我只有一個條件,就是我跟你一起去。」

龍忠勇吃了一驚,脫口問道:「為什麼?你走得開?」

青林說:「你也要幫助我做一些調查和尋找。我要在川東找一個叫且忍廬的宅子,這宅子已經不在了,它的所在地變成了水庫,但我要找到知情的人。如果你願意,在川東行走的車輛由我提供。」

龍忠勇一聽,大喜,說:「那算什麼條件,這簡直是增加優惠。如果有你同行,我們吃住行都有了保障。再說你也不是外行,你可以給我更多的提示。不過,你找這宅子有什麼緣由?」

青林說:「見面再談吧。」

很快他們約定了出發時間,會合的地點在重慶。劉小川大力支持此事,他立即給重慶分公司打了電話,請他們為青林備一輛越野車,並且直接把車送到機場,交給青林。劉小川對青林說:「有任何需要幫忙的,你只管給我電話。」

但是行前,劉小安卻突然給了青林另外一個電話。劉小安說:「青林,我比你年長,知道的事情比你多。我想跟你說,如果很難找,大可選擇放棄,沒必要非得去追尋什麼真相。你要明白,這世上很多的事,都不可能有真相的。所以,活著圖個簡單省事,經常就是人生的真諦。」

青林聽了這通電話怔了怔,倒也真聽進去了。他定住心走到窗前,想了好久。

龍忠勇的幾個學生因為有其他課難以走開,無法同行,他便只身前往。跟青林會合時,嘴上一直說:「簡直不敢相信,畢業這麼多年,我們居然一起去做專業考察。你確定不是心血來潮?或是跟老婆出了問題,想出來逃避一下?」

青林笑道:「怎麼可能。我也是私事哦。」

然後,便將父親筆記中有關母親身世的內容,詳細地對龍忠勇說了一遍。

龍忠勇聽得瞠目結舌。

他說:「你居然可以這麼平靜?能從春節等到現在,已經讓我覺得不可思議了。我一定陪你找!這比我的書還要重要。」

青林笑道:「沒那麼嚇人。剛開始,我也激動萬分,等定下心來,細細一想,知道了,或是不知道,又有多大意義呢?我爸努力忘卻,我媽拒絕回想,他們像是用一生來抵抗那些,我想他們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龍忠勇說:「那會是什麼樣的道理呢?」

青林說:「世上總歸有些事不值得你去記憶。或者說,世上有些事有些人,必須忘掉。」

龍忠勇半天沒作聲。車出了重慶,他才說:「的確。不過,有些人有些事,這世上儘管有人願意選擇忘記,但一定有人會選擇記住。」

青林沒作聲。

他們沒有在萬州落腳。青林只在他曾經與劉晉源一起吃過烤魚的小店,請龍忠勇吃了一頓烤魚,然後便徑直驅車到了李東水家。

年邁的李東水已經躺在床上起不來了。他的兒子毛仔再三表示,他只聽說過胡水盪,但完全不知道且忍廬。畢竟離得有些遠,以前交通不便,沒有多少消息過來。

毛仔帶著他們去到當初說出且忍廬的老頭家裡。那老頭也反覆說,他只是聽路過的工作隊同志說了這個,其他的一點都不清楚。因為他以為那是燒火的爐子,覺得且忍廬有些奇怪,特意問過話,所以才記得,不然也早就忘了。

線索到此,就算斷了。

龍忠勇說:「必須找到當年在胡水盪的人,還是要了解,胡水盪的人都遷到哪裡去了。」

青林說:「一個思路,我們返回縣城,查找檔案,看看有沒有記錄當年胡水盪的人都遷到了何處。」

龍忠勇說:「五十年代的事,恐怕不可能有記錄吧?」

青林說:「還有一個思路,就是我們找一下永谷河,沿著永谷河朝上遊走。我母親當年是從這條河裡被人救起的,沿河兩岸,不知是否會有所發現?這基本是在川東腹地,如果遇有老莊園或是老建築,我們也順便探訪。」

龍忠勇說:「這個主意不錯,算是一搭兩就。」

他們在響水鎮歇了一晚,次日不到中午,便找到了永谷河。

青林原計畫沿河上行。這理論上說起來合理容易,實際上卻很難。因為沿河大多無路,只能曲曲折折地繞道。不時翻山,又不時穿過山谷。明明看到山坡平緩地向前伸延,驀然間又是奇峰陡壁迎面而來。山連著山,山谷套著山谷。路上,青林便跟龍忠勇講述當年這一帶剿匪的故事。

龍忠勇望著車外的山河,嘆道:「難怪這裡土匪多。有樹有草,有土有水。種地種糧,自給自足。躲藏容易,逃跑不難。」

青林說:「你的意思是,當年當土匪很舒服?」

龍忠勇說:「想必比當窮人容易活命,不然怎麼會成匪災。」

青林說:「倒也是,任何事情,脫離個案而成為現象,就一定有它深刻的背景。」

兩人走走停停,但遇村莊,便進去打問。沿途所訪老人不少,得到的回答卻都是搖頭。他們在河兩岸來來回回跑了幾天,也看了幾個百年老宅,規模都不算大,而損毀卻相當嚴重至於且忍廬,幾乎無人聽說。青林倍覺疑惑,問來問去的感覺似乎且忍廬根本沒有存在過。他甚至自問:是不是我聽錯了?

川東腹地,大多的村莊,都很清靜,許是人少的緣故,頗給人生氣不足之感。油菜已經收穫,春玉米都也落地,小苗還沒有冒齊整,田裡的青綠色便顯得淡淡的。有村的地方,樹叢倒是濃綠成一簇,田園生活的靜謐彷彿都深藏其間。

龍忠勇一路長嘆,他的哀嘆比讚歎要多得多。讚歎的是自然,哀嘆的是人事。他不停地牢騷道,新屋都醜陋,舊屋皆破敗。除了山水,人工營造都幾無看相。龍忠勇一直認為,過去老百姓自蓋房都能與自然環境形成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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