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47、無名氏

夜已經很深了。青林本欲睡覺,明天再接著看,但他準備合上日記本時,突然見到了自己的名字。在這時而鋼筆、時而鉛筆的凌亂記錄中,「青林」兩個字猛然跳出,像兩根釘子,它們直接扎著了青林的眼睛。他所有的睡意立刻消散了。什麼意思呀?青林想,那時距離他出生還有上十年哩,怎麼就有了他的名字?

1952年春

立春了,天卻依然冷。小嚴回成都探望父母,還沒回來。走之前,她說會把我們的事告訴她的父母。我說如果你父母同意了,我們能不能先訂婚?她笑我太著急,但卻答應了我。我的天!我恨不得捧她到天上去。

送她走的那一刻,我的心真有刀割之感。想她,成了我心裡每天唯一的內容。

我對小嚴的思念,一天天濃烈。見不到她的日子,對我真是折磨。

這一陣,我們幾個醫生被派到鄉下出診。對於我們的到來,鄉親們非常歡迎。每個村子都是騰出最好的房子,讓我們居住。今天下了雨,黃昏時,幾個村民抬來一個病人。她幾乎沒有了氣息。村民說,是從永谷河裡撈出來的。不知道是什麼人,覺得她還沒死。送到縣城恐怕來不及救了,就送到你們這裡來。

我立即進行了急救。她渾身是傷,身上多處肉都翻開了,似是岩石所撞。腿部也有骨折。她一直昏迷不醒,偶爾會喃喃地說「釘子」。緊急搶救後,覺得她的傷勢太重必須送回醫院,否則凶多吉少。大家都同意我的意見,所以,當晚我們打電話請示了院長,然後找到車,連夜送她到了醫院。

不知道她是誰,是哪裡人,只好用「無名氏」替代。我寫這三個字時,自己心裡竟驚了一下。這名字中有兩字與我的相同。

小嚴終於回來了,並且帶回了她父母的同意。我是多麼欣喜若狂。從此我又成了一個有家之人。我們決定國慶節訂婚。

多麼美好的未來!我即將又有家了。我未來的孩子女的我會給她取名朴珍,男的我要叫他青林。取自爹的名字「朴青」和娘的名字「珍林」。爹娘呀,我也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紀念您二位了。

青林想,原來我名字的由來是在這裡。此前,父親母親都從未說過。父親在世時,他還小,未曾談及這一話題。而母親只是說,這名字是你爸爸取的。青林一直喜歡自己這個名字他只覺得很有詩意,卻從未追問過緣由。

現在他知道了,原來他的人生,還代表著爺爺奶奶。那是父親最深沉的思念和記憶。我的爺爺叫董朴青,我的奶奶叫珍林。之前從未有過家族概念的青林,瞬間覺得自己與某一個地方的一群人,與歷史幽深處的一群人,有了親密的血肉關係。如同自己的一根血管,連在了他看不見摸不著的一個龐大體系上。他們的血通了,並且開始流動。

青林覺得自己的血在沸騰。他翻開了後面一頁。

依然還是一九五二年春的那篇記錄。母親的名字也出現了。他意識到自己正在接近謎底。

請姜醫生替我代班,與小嚴一起去看彭姐。我們走了將近三十里路。

我們告訴彭姐我們想在秋天訂婚,並且等劉政委一回國,就結婚。彭姐很高興,說是一定要好好操辦。我是劉政委帶出來的,而小嚴跟彭姐有同生共死之情。他們幾乎就是我和小嚴的親人。

彭姐說,前幾天有從朝鮮回來的同志,給她帶了劉政委的信。說他在那邊一切都好。生活雖然艱苦,但他沒有負傷。

我們聽到這個消息,都非常高興。

彭姐問我是否去山裡接父親來參加訂婚儀式。我怔了一下,想到她說的是吳爺,便說,路途太遠,醫院又離不開,讓老人家一個人過來,太不放心。所以還是等結了婚以後再帶小嚴回家見他。彭姐說,你說得有道理。

吳爺在哪裡呢?還在山裡嗎?我也惦念。沒有地址,也不知有誰認識他,連寫封信都沒辦法寄。婚後一定爭取回山一趟。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我必須看望一下老人家。我要為他養老送終。

昨天從彭姐那裡回到醫院,見幾個村民抬著木板床往馬車上放。上前一問,說是那個被救的女子無名氏已經死亡。

院長原本也估計她挺不過來,所以,這個消息我並不吃驚,但我還是上前又仔細檢查了一遍。突然我覺得她的手指顫了一下。這一小顫,讓我意識到她還有生命跡象我說,她不能走,她還活著。

她真的活過來了。這是多麼慶幸的事!護士小何說她半夜裡輕嘆了一口氣,早上就看見她的眼皮動。從村民送她來醫院,她昏迷的時間幾乎有半個月了。

她身上的外傷均已結痂,但骨折的腿還打著石膏。她清醒時,滿臉驚恐。對所有人的問話,都露一副茫然的神色。小何護士說,問她是哪個村的,多大年齡,叫什麼名字,她說她不知道。

看來她是失憶了。大家根據她的口音猜測她應該是本地人。

今天院里一片喧鬧。原來吵鬧聲來自無名氏的病房。大概是同房間幾個病人知道了她的失憶。她們告訴她,她是從永谷河裡撈出來的,要她從河水開始回想。結果,她想了幾分鐘,開始崩潰。她的尖叫聲把大家都嚇著了。我給她用了鎮定的葯,叫大家不要再逼她。讓她想起往事,恐怕需要時間。

下午給無名氏填寫病歷。問她叫什麼,她也完全不記得。我只說了一句,一點都記不起來了嗎?她立即滿臉驚恐。這神情,讓人憐惜。

無論如何,還是需要給她一個名字。想起她昏迷中曾經不停地說「釘子」,這兩個字或許對她非常重要,這是她與自己過去的某種聯繫。所以我建議她把這兩個字用作自己的名字,她點了頭。窗外的桃樹正開著花,我寫下了「丁子桃」三個字。我說,在你想起自己名字之前,先用這個名字可以嗎?她也點了頭。

她的話不多,但眼睛裡有一種莫名的哀傷,很深很重。她的失憶也似乎是受過強烈的刺激,這種刺激沉重到使她本能地拒絕自己記起過去?如果是,我倒是真羨慕她了。

晚上小嚴有工作,我在醫院值班。在研究丁子桃的病歷時,我突然有奇怪的想法。從她的手掌、腳板以及皮膚和發質來看,她不會來自窮人家裡。甚至,她的指甲都修剪得很好。那麼,她會是什麼人?

這一帶正在進行土地改革,莫非?

想起她的目光,如利刀,一直扎到我的心底,把我久久掩藏的痛挑了起來。或許,同是天涯淪落人?

青林被母親的出場鎮住了,原來她跟父親是以這樣的方式相識的。她居然有過死裡逃生的經歷,她居然失憶。此刻他才明白,難怪小的時候父親一再跟他說,你將來一定要好好對待媽媽,她一生很不容易,她很特別。

但是父親的「莫非?」二字加這個問號,又是意指什麼?

這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讓他的父母有如此特別的遭遇?而且他們在有意無意間掩藏得那樣深,深到幾乎不為人知。

「且忍廬」三個字,在此時突然頑強地冒了出來。照父親的記錄,母親顯然家在川東。那麼,且忍廬對她來說,是什麼地方?難道是她家?且忍廬家姓胡,這位胡地主收藏書畫,而母親說,她父親經常畫「鬼谷子下山」。這是怎樣一個蹊蹺的巧合呢?

青林再一次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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