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46、生活又重新開始了

朋友的保姆過來了。她幫著替母親洗澡更衣,然後安置她睡覺。母親很溫順,隨人擺布。躺到床上,她馬上就閉上眼睛。一切都悄無聲息。

青林自己也去沖了個澡。除夕前要把自己洗乾淨,這是從小母親的規矩。那時候,洗浴條件差,青林並非像現在這樣天天洗澡。家裡的衛生間只是很小很小的一個蹲坑,欲要洗澡,只能在房間里,用一個大木盆,兌上很熱的水。寒冷的時候,母親還會弄一個塑料浴罩,以免熱氣跑掉。那時洗澡,只能每周一次。

青林穿著浴袍回到母親房間。他把所有日記本重新裝進箱子里,走到母親的床邊說:「老媽,你知道爸爸的身世嗎?你知道他有很深很慘的經歷嗎?你怎麼從來沒有告訴過我?莫非你也不知道?難道爸爸連你都沒說過?」

青林的問話不過是自話自說,丁子桃閉著眼睛,面孔無一絲變化。那裡沒有青林要的答案。

青林長嘆一口氣,捧著所有筆記本,回了自己房間。

天早已黑了,無數人家的燈火和隱約而至的樂聲,令這夜晚洋溢著盛世的氣息,又溫暖又舒服。青林站在窗口,心裡卻是萬般的糾結。他想,父親家到底怎麼了?

他重新回到了日記里。

日記本後面接連幾張都夾著樹葉。青林不識樹,他不知道父親夾這些樹葉是什麼意思,也不知樹葉中是否有奧秘。他把樹葉拈起,對著光亮看了看。他把每一片樹葉都看過了。除了莖脈,什麼都沒有。

最後的一頁紙上畫著凌亂的草圖。畫圖的是另一支筆線條指示著方位和路線。青林看不明白其中之意。

這一頁的背後,整頁只有六個字:生活重新開始!

驚嘆號寫完後,還進行了描粗。顯然此時的父親,心情已變。青林的心情也為之一振。他想,什麼事讓父親振作起來了,難道遇見了母親?愛情改變了他的心情?

青林翻找出第二本日記,上面的時間已經是一九五○年。

青林掐指算了下日期,距父親最初的日記已隔一年半時間。難道父親此間一直在隔絕人世的山裡?現在他要出山了?

1950年

今天除夕。每逢佳節倍思親。

決定繼續日記。這是在我識字後,父親要求我必做的一件事。他囑我記下自己每一天的事情和每一天的心情。說老過之後,知道自己做過什麼。現在他已距我無比遙遠,給我留下的只有這個習慣。我決定堅持下去。雖然每天忙碌,不能天天記錄,但我可以在有空的時候,追記一下。

我的復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準確地說,是那天在山裡遇到劉政委。我以為是塊石頭,不料卻是一個人。他動了一下,絆倒了我。正是斜坡,我沒留意,便摔倒。我滾下去了好幾米。山裡已經有雪,薄雪蓋著他。吳爺看清了,他大聲說,是個人!

他身有重傷,昏迷不醒。救治他時,吳爺說,這個人一身槍傷,不是土匪就是兵爺。不知道會不會給我們惹出事來。我說那也得救,不然他連今晚都熬不過。

吳爺依了我。我們把他抬回了家。這個人蘇醒過來是好幾天後。他很懷疑地看著我們。吳爺說,放心吧,這是老山裡哩,就咱爺兒倆。我看你不是匪就是兵,咱倆救了你,等你身子好了,可千萬別給咱添事。他無力說話,只是聽著。

又過了幾天,他好轉起來,說你們一直住在山裡?吳爺說,嗯,幾十年了。他說,你們不知道世道變了?吳爺說,管這些做啥,哪個世道都是活命。他說,民國已經垮了,老蔣逃去了台灣小島。現在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共產黨坐天下,由毛主席當家,新中國已經都一個多月了。我是解放軍的政委,回老家奔喪,途中遇到土匪。我被他們打傷,又迷了路。你們救了我,就是功臣,政府一定會感謝你們。

他的話令我大驚。始知洞中三日,世上千年這話真不是假的。

吳爺說,什麼黨什麼軍都不關咱家的事哩。

但我卻願意聽他說山外。他顯然很明白。他說,你這麼年輕,一輩子在山裡值得嗎?我說,活著就值得。不值得也沒啥。

他沒有再說啥,晚上睡覺時,卻突然說,你上過學,舉止文雅,我看得出來。我不知咋回答。這時候吳爺說話了,吳爺說,我娃當然念過書。他娘死了,他才進山來陪我過哩。

他不再吱聲。然後一連幾天都跟我說,有文化就更不要在山裡浪費生命。他說要帶我出山,去建設新中國。這將是一個民主和平的社會,不再有戰爭,不再有飢餓,不再有富人壓迫窮人。人人有書讀,人人有工作,人人平等,人人自由。

這些話不能不讓我怦然心動。這也是我曾經夢想的國家。

吳爺暗地勸我,說這人實誠,不像說假話。你跟著我,不是個長事。不妨跟他出去,混個前程,也算對得住你爹娘。

他在山裡住了十來天,身體尚未復元,就要離開,他再次讓我跟他一起出去。吳爺說,兒呀,你送他回去吧。他的身體也沒好全,路上需要有人照應。你也順便看看外面咋樣了,行,就留在那兒,不行,就回來。

其實我的心已經被他說動,只是覺得吳爺已老,留下他一個人也不仁義。劉政委說,大爺一塊下山,住到鎮上,讓政府照顧。吳爺卻不肯,說是在山裡住慣了。

就這樣,我跟著劉政委出了山。他把我帶到軍隊。我進了培訓班,然後成了解放軍的一員。我告訴大家,我叫吳家名。我的父親是隱居深山的老葯農,母親早逝。我的證明人就是劉政委。

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名字有怎樣的痛心。而那個我所謂的家鄉,我永遠都不會回去,那個名字我永遠都不會說出口,以後也絕不會讓自己的後代知道那個地方。

明日春節,我要告訴爹娘:你們在地下要好好的。我一定為您二老爭氣。

原來父親的名字是這樣而來。原來他是暗喻自己是無家無名之人。青林想,父親竟是忍著這樣的痛,而且一直忍到了死。

這一大段日記沒有標明日期。從筆跡和顏色上可看出,父親是一小段一小段寫的。他應該是在非常緊張的條件下插空補記。

從一個隱居在深山裡的人,突然成為軍人,青林覺得自己一下子都拐不過彎來,而當年的父親是怎麼適應的呢?

想完又意識到,自己經歷這個過程只是幾個小時,而父親用的卻是幾年時間。拉開的時間或許能將許多難以理喻的事變得簡單自然。時間有著最強的消解力,它能將一切強烈的情感化為平淡,能將天大的決心變成無奈。這一點,青林很明白。

1950年春(5月補記)

向南。向南。

部隊奉命去川東剿匪,因此一直向南方急行軍。隨身攜帶行李不得超過十二斤。好在我本來就沒什麼東西南方的山跟北方的山太不同了。潮濕陰暗,雨水連連,一連幾天,被子都是濕的。

沿途皆住鄉村,老百姓非常歡迎,向我們訴說土匪之可惡。他們的熱情也讓我感動。我們從不擾民,走前還把院子和路都打掃乾淨。我以前想不到解放軍會是這樣現在我明白我跟劉政委出山是非常正確的選擇。過去的一切都可以過去,我要重新開始人生。這個人生將與我的過去一刀兩斷。我永遠不再回去,我要把自己的過去永遠埋葬。

川東的土匪十分兇悍。來之前,上司在動員令里說川鄂、川湘、川黔三大匪區交界之處的川東匪患,最為嚴重。大批國民黨潰逃部隊與他們混雜一起。但再兇猛也經不起我們正規軍的打擊。新中國滅掉他們,才會有真正的和平。我的戰友中,許多人都是打過大仗的。他們說,打這些小蟊賊土匪根本不算打仗。但實際上,土匪佔有地利,我們打得很艱難。

得寫一下帶我出山的劉政委。

劉政委在軍分區,他把我安排在淮海戰役時他帶過的連隊。還跟我的連長交代要好好對我。他說,給你們連送來一個寶。小吳會診病,你們有小病小疼或是被毒蟲蜇了蛇咬了,他就是醫生。連長大為高興,留我在連部。戰友都很歡迎我。大家對南方的山林,都有害怕之感。

一路上發現藥草我都會留意扯一些。雨天我會煮一些讓大家喝了排濕毒。這都是吳爺教給我的。走了一路,我們連生病的人最少。連長還專門派了兩個戰友幫我拿藥草,說是關鍵時候用得著。

攻打那些匪窩山寨,劉政委非常有經驗。我們都很服他。有天打馬口洞,洞口很高,岩壁很厚,加上有國民黨殘留人員助力,他們顯得很有守洞經驗。我們連費時費力攻打幾次都沒攻下。結果劉政委視察來了。他跑到近處看了一遭,又進寨子找了幾個老鄉問了問話,然後讓我們夜晚在石洞下堆起穀草,天一亮就點火。當時我覺得他的想法有問題,因為這麼厚的山石怎麼會怕火?洞口守衛的土匪大概也是這麼想的。我們堆穀草時,他們便在上面嘲笑。結果早上火燒了起來,風也起了。風帶著濃煙和細碎的小火苗往洞里吹刮。只一會兒,便聽到裡面一片嗆咳聲和亂叫聲。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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