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7、地獄之第七:有人送來口信

丁子桃在膽戰心驚中爬到了第七層。原本有的揪心之痛,漸漸發散。她已經開始進入麻木。麻木到眼見的一切,既相識,也陌生;既參與其間,卻又相隔遙遠。

送信的是天沒亮時出現的。來人急促地拍打著大門。

響聲驚醒了汀子。汀子放聲哭了起來,她忙爬起身給汀子把尿。這時候,她聽到打開大門的嗡嗡聲。陸家的大門其實很小,在高牆下,彷彿是個洞,只夠兩人並肩而入,進門才可見開闊蔥蘢之庭院。門外行者,不加註意,根本想不到,這小門之後,乃是一豪族大宅。陸家的祖輩,曾經專事販賣鴉片,從種植、製作到銷售,一條龍流水線。山上的茶園早先種的是滿山罌粟。因是販賣鴉片起家,陸家祖輩方才低調行事,小心翼翼。直到陸子樵的祖父做官後,陸續改罌粟園為茶園,及至她的公公陸子樵一輩,陸家已經洗白而為正當望族。

門是單扇,上刷朱漆,無門環,只有凸出一截木頭為門把手。木把手被摸的時間久了,油滑生亮。門板很厚,門開時,會發出沉重的嗡嗡聲。她的公公陸子樵說,大戶人家的門就該是這樣響的。門不一定要大,但門聲一定要有氣勢。來客進門聽到聲音,就知進到了什麼樣的人家。

丁子桃想,她家就不是這樣。她家且忍廬的門比這個大與尋常院落一樣,是對開門。黑漆,門上有環。她曾經問父親為什麼我家的門跟陸家的門開法完全不同?父親說,我們祖輩一直是讀書人家,我們不需要遮掩自己。我們不心虛,所以,只要跟大家一樣就可以了。其實這世上最不被人注意的人,是跟大家一樣的人。這樣才是最安全的。

想到這些,丁子桃這一刻心裡發出冷笑。她想,無論你們用怎樣的方式低調,你們都一樣沒得好死。

開大門的是管家老魏。她將窗子推開一條縫,想看看怎麼回事。

老魏說:「哪有這麼早來家找人的?」

來者是鄰村一個叫陳波三的年輕人。陳波三說:「我媽讓我必須趕早來。我叫陳波三,魏大爺您該記得,三年前我媽被山上石頭砸著了,是陸老爺救下我媽,送她到縣城裡治好的。如不是陸老爺,我今天就是個沒媽的娃了。」

老魏說:「我記得這事。你趕大早不是來說感謝的吧?」

陳波三說:「是有緊急事,天大的急事。我媽說,必須我親口告訴陸老爺。」

老魏說:「陸爺沒起床,你先跟我說,我看要不要請陸爺起來。」

陳波三急了,說:「真是大事。我媽昨晚就想讓我來的,後又說,還是讓陸家睡個安穩覺吧,往後就沒機會了。」

老魏說:「這是什麼話?」

陳波三說:「這是我媽的話。我媽再三交代了,必得親口跟陸老爺說。她要回報陸家的恩情。」

老魏打量了一下陳波三,然後說:「看你面相也善,你等一下。」

幾分鐘後,老魏把陳波三帶了進去。

她沒有跟過去看。她不是好事之徒,同時她也知道陸家的規矩,當知道的會讓你知道,不當知道的,你也不必打聽。何況,她困得很,一個多月來,她幾乎沒有睡一個安穩覺,似乎夜夜裡能聽到爹媽的慘叫和二娘的咒罵,以及打死她哥的槍聲。

天沒亮透,她被小茶叫了起來。小茶臉色驚慌,說老爺讓大家都去他的書房。一大早這麼著,必定發生了什麼大事。

她草草梳洗,讓小茶抱著汀子,一起趕了過去。

書房裡氣氛很壓抑。壓抑的緣故,是她的公公陸子樵鐵青著臉,鬍子抖動得像是有人在刻意擺弄。他來回地踱著步,一言不發。而她的婆婆則掛著一副哭相,滿臉悲傷。

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立刻想到會不會她的丈夫陸仲文出了事。陸仲文到香港去了幾個月,一個多月前來過一封信此後再無音訊。全家人都在為他擔心,不知道他是否平安。

小姑子慧媛最後進來,她嘟著嘴說:「這麼早,天又冷,我爸是做啥子嗎?」

她扯了一下慧媛的衣衫,低語道:「不會是你二哥出事了吧?」

慧媛說:「嫂子你放心,我二哥多聰明的一個人呀,他永遠不會有事。」

她心安了一點。她喜歡聽到這樣的話。

公公終於停了步子,他望了所有人一眼,方低沉著聲音說「大家能猜到,家裡出大事了。今天清早有人來送信,說明後天,村裡要開始鬥爭我們家。陸家是遠近最大戶的人家,我又在國民政府當過官,說是不鬥不足以平民憤。要連斗一個禮拜,家眷都要去陪。附近村子的農戶也被要求過來參加批鬥會。」

屋裡立即靜下來,靜得出奇。靜得能聽到每一個人的心跳,並且能從這些輕重緩急的心跳中,聽出哪顆心屬於哪個人。

她立即渾身發軟,那樣的場面,她是經歷過的。站在那樣的台上,唯有求死之心。想要活著,不知要下多大的狠。

時間如同靜止,卻又於靜止中悄然流逝。最後竟是吳媽先出聲。她顫抖著聲音說:「先吃早飯吧,都涼了。」

討論便從早餐桌上開始。最先出聲的是慧媛,她說:「爸,我不要點天燈。」

她說完這句話,眼睛便望著鄰座的黛雲,所有的人也都朝黛雲望去。黛雲立即淚飛如雨。前幾天聞說她的二娘和她的嫂嫂都被點了「天燈」,慘叫了三天三夜,之後就不知去向。有人說她們被扔到亂崗上了,也有人說她們投了河。

公公說:「我不會讓你點天燈。但是,如果要你被人鬥爭,你怎麼樣?」

慧媛堅定地說:「我寧可死。」

慧媛的話讓所有人心頭一震。

公公說:「嗯,說得是。現在,我們要商量的就是,我們被斗後,還有沒有活出來的機會。如果沒有,我們要哪一種死法。是要被斗死,還是……」

他說著,猶豫了。他的眼光投向老魏,似乎示意,請他把話說完。

老魏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老爺的意思……意思是是是……大家是願意被斗死,還是願意自己找個法子死?」

公公說:「就是這個意思。我們得幸有人報信,所以,我們還有時間來弄明白我們活不活得出來。如果能活出來,當然是好。如果活不出來,我們就要清楚自己該選擇怎麼個死法。」

黛雲說:「村裡老少不是已經聯名寫信說爸爸是大善人,推翻清朝時立過功,給山裡游擊隊送過葯,剿匪期間還帶解放軍進山去瓦解大刀會,征糧也出得最多。而且上級不是也同意不鬥陸家嗎?」

老魏說:「但是新來的組長不認這個,它沒用了。」

慧媛說:「為什麼新組長不聽大家的意見?」

公公望了她一眼,說:「因為他是王四的兒子。」

一家人都驚得哦了一聲,然後眼光都投向慧媛。

黛雲的心猛然跳動得厲害起來。她和小茶相互望了一望小茶朝她輕微地搖搖頭。她心領神會,輕微地點了一點。

慧媛尖叫了起來:「你們都看我做什麼?那是他的事。我什麼都沒有說過。」

三姨太說:「不是你告訴金點,他爸是怎麼死的,他會離家出走?這下好,回家來報仇了。」

老魏說:「這小子忘恩負義,怎麼說也是陸家把他養大呀!」

公公板下了面孔,厲聲道:「不關任何人的事,這就是命!」

原本被這個家庭早已忘記的王四,此時此刻,強硬地在所有人面前浮出他的面孔。

這是很多年前的事。

那時的陸子樵還年輕,管家老魏也還年輕。陸氏家族想要重建祠堂,家族長輩把這件事交給陸子樵和魏管家來辦。他們請來風水先生,風水先生看了一整天,然後告訴他們,附近有一片地最合適。結果那片地是王四家的。王四的祖父早前曾是陸家老祖的隨扈,跟著陸家在此落戶,十八畝良田也是當初老祖以他護衛有功而贈送的。陸子樵認為這是件很好商量的事。但當老魏去跟王四說,陸家願增加兩畝地予以交換,或以高價買下那片地時,王四卻不肯,稱爺爺和父親死前都說過,這地是爺爺的命換來的,是王家的根。現在他的家人也就是靠著這塊地在過日子。談了好幾天,沒談下來。甚至最後陸子樵親自出面,王四還是不答應。陸子樵那時還在外面為官,面子掛不住,發了脾氣。那王四也是個犟人,居然也發了脾氣。兩家於是鬧崩了,這事就僵持著。

陸子樵和老魏正在想更好的辦法解決問題時,發生了一件事。

王四有兩個女兒,一個五歲,一個三歲。老婆又懷著一個。那天下大雨,山洪暴發。王四的老婆快生了,接生婆冒著大雨趕來家時,發現是難產,不敢接生,要王四趕緊送到城裡找洋醫生。進城的幾條河溝都淹了水,村裡只有陸家的馬車過得去,並且陸家的馬車有篷,能擋風雨。王四無奈,急跑到三知堂找管家老魏。老魏滿口答應,說借馬車沒問題,但得先把賣地的事辦妥。王四依然不肯,掉頭而去。回去轉了一圈,希望接生婆能把孩子接下來。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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