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6、地獄之第六:最後的晚餐

丁子桃上到了第六層,她走得有些艱難。現在,她覺得自己落進地獄也是應該。她為什麼不在花園裡為自己挖個坑呢?她為什麼要親手把他們一個個埋葬呢?

光線更亮了一點,她不知道是距離天堂近了,還是距離人間近了。總之,她的眼睛看見的東西越來越多。

一些影影綽綽的人影映入眼帘。她一個一個地數,有九個,或是十個。他們的面龐越來越清晰,他們面無表情地望著她。然後她也看到了自己。

這是她所熟悉的小飯堂。小飯堂和糧倉相距不遠。隔著一條通道,是灶房。灶房後的一個院落,是下人們住的地方。她嫁來陸家後,多是在這裡吃飯。他們經常兩桌吃飯,老輩人一桌,小輩人一桌。過年時,家中老少都回來了,小飯堂坐不下,便用大飯廳。大飯廳可以同時放八張大桌,那時候,吃一頓飯就像看一場大戲一樣,好不熱鬧。

現在,是年後。陸家四個兒女,只有老大和女兒在家,老二老三都外出了。此刻的主位坐著老祖,公公和婆婆分坐在她的兩邊。大姑和三姨太分坐在公公和婆婆身邊,病弱的大哥陸伯文則緊挨著大姑身旁。這六個位置,是任何時候都不能改變的,因為這六個人永遠都在家裡。而其他人便可隨意了。

現在,小飯堂擺上了大桌。在家的所有人都獃滯著面孔來到了這裡。家裡發生了大事,是滅頂的事情。

公公的長鬍子不停地抖動。公公去官回鄉後,鬍子就白了。她知道,公公一旦憤怒,他的鬍子就會情不自禁抖動。她想,這是他腮幫里的骨頭在生氣哩。

婆婆哀傷著面孔坐在他的身邊,她是一個柔弱的女人,一生聽從於公公的安排。她總是說:「你嫁了男人,你的命就是他的了。」老祖是公公的繼母。她已經很老了,在陸家只是活著而已。她像以往一樣,戴著黑色平絨帽,不發一聲。三姨太垮著臉。她很想活下去,但她同時也知道,自己沒有機會。大姑的表情永遠是平淡的。她結婚一個月,丈夫出川抗日,死在前方,她從此回到娘家。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她覺得無所謂。病容滿面的大哥依然一副猥瑣模樣。只有系著長辮的小姑慧媛,頭髮散開來了,臉上滿是疑惑。平常不上桌的管家老魏也坐在那裡了。以前家裡用人有幾十個,一解放,就解散了。留了一些無處可去或是家裡必須用的人。眼下在家的只有吳媽、紫平和小茶。她們此刻也沒有忙碌,以同樣哀傷的面孔,立在一邊。

長鬍子的公公面色嚴峻,他低沉地說了一句:「大家也都看到了。坡南坡北的大戶人家,被羞辱折磨完,大多都也還是個死,沒死的也活得不像樣子。還有,黛雲家裡,我們也都知道她爹不過繼承祖業,開個鋪子,喜歡收藏點書,自己也寫個字畫個畫,待人厚道,事事講忍。黛雲她哥還在幫政府做事,他到處征糧,連我家也沒少征一粒。結果呢?凌雲回來救爹媽,走到半道,就挨了黑槍。爹媽沒救成,還搭了自己一條命。黛雲,你不要哭,你哭也沒用。所以,我們陸家人,在這裡光宗耀祖了幾輩子,我陸子樵擺不下這身骨頭架子,也丟不起這個臉,更吃不起這份打。我不如自己死。」

婆婆首先哭了起來。婆婆說:「我的孫兒汀子怎麼辦?他還沒滿兩歲,你叫我怎麼跟仲文交代?」

公公說:「汀子不能死,黛雲帶了汀子還有慧媛今晚就逃我會告訴你們怎麼離開,我已經安排了富童在河邊等你們。船太小,只能上兩三個人。河水又急,太險,也走不了大船。家裡其他人,願意死的跟我死,不願死的,各自想辦法走吧。」

老魏說:「現在外面已經有人看守,誰想走都難。如果走不掉,死了的也就死了,沒死的更不會有好下場。」

三姨太抹著眼淚,說:「死了就不丟臉了?把我們屍體拖到亂崗上喂狗怎麼辦?」

公公說:「離開三知堂,沒有船,也是逃不出去的。我想過了,想跟我走的,各人自己在花園裡找地方挖個坑吧。黛雲、慧媛,你們連夜把大家埋了再走。入了土他們是不會挖出來的,這是犯大忌的事,我諒他們哪個也不敢。不想跟我走的,自己想辦法找活路吧。」

小姑慧媛說:「爹媽都死了,我活著做什麼?」

公公不理她,望著黛雲說:「你帶著慧媛,先逃到仲文的二舅家。他們會送你們到上海。你找到你家表兄,他跟仲文一向關係好,想必會幫你去香港跟仲文會合。叫仲文帶你們去英國找他四爸,在那裡找份事情做,做什麼都行,告訴他,不要回來,這個家已經沒了。將來給慧媛找個好人家,也算你替我們陸家做件好事。」

老祖說:「我要入土。」

三姨太說:「棺材都沒有備,怎麼入土呀?」

公公鐵著面孔,低吼了一句:「軟埋!」

婆婆的哭泣聲變大了。她說:「我不要軟埋,軟埋了就不會有來世。」

公公斥著她說:「你還想來世?你還來這世上做什麼?」

婆婆又哭了起來。大哥伯文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候,他開了口。伯文說:「媽,爸說得是。你看前村後村和我們村,比三知堂勢弱錢少的人家,也都是活沒一個好活的,死沒一個好死的。我們陸家幾代人在這裡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爸更是要臉面也要骨氣之人,不能那樣被羞辱。我慚愧,一身是病,沒有一點能力幫家裡。我能幫的,就是陪爸一起走,不叫人恥笑我們陸家。」

公公說:「老大好樣的。就這麼定了。要走的,各自去穿套像樣的衣服吧。」

幾個下人都哭了起來。公公朝他們揮揮手,說:「想走的,就走吧。外面的人都等著要你們哩。」

吳媽低泣道:「我在陸家有年頭了。跟他們誰也過不來,他們也饒不過我。我跟太太一起走吧,在地下還給你們做飯。」

紫平哭著說:「老祖,我也跟您走。我知道村東頭墩子點著要了我,他不聾不傻,有模有樣,可我見他在鬥爭會上揍西村的岳老爺了,下手好毒。我不想跟這樣的人。」

三姨太說:「小茶,你被派給二禿了。你要跟他嗎?」

小茶搖搖頭,哭道:「我不跟他。我討厭他。」

三姨太說:「你如跟了他,富童這個二愣子回來必定跟他拚命。富童現在能拼得過他嗎?他在村裡是積極分子。你如不想死,富童就是個死。」

黛雲生氣道:「姨娘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小茶是丫頭,她憑什麼死?」

小茶哭得說話不團圓,小茶說:「姨娘說得是。我如跟了二禿,富童必是不依。他現在哪裡斗得過二禿呢?我走好了。我走了,他們都死心了。」

公公的臉板得更加厲害。他說:「既然大家都跟著我,那好,也沒什麼可以哭的。這是我們的命。有人要命不要臉,但我陸家的人,都是要臉不要命的。」

她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此時抬起頭來,對公公說「爸,我也要跟你們一起走。」

公公說:「你閉嘴!你埋了我們,帶著汀子和慧媛逃命吧我留你,也是要給你胡家留個人。九泉之下,遇著你爹媽,我好交代。你帶好我家汀子,算給我陸家也留個根。」

她哆嗦了起來,突然背上疼得厲害。那是批鬥她的家人那天,她從家裡逃出來時,被人用槍托打的。她說:「爸,我好怕。我不怕死,我怕活。」

公公說:「老魏,拿瓶酒來。」

老魏拿的是一瓶瀘州老窖。公公說:「喝了它。喝他三杯你就有膽了,然後帶了汀子回你屋裡。聽到花園沒了動靜,再出來。把大家埋好,你就算有功德了。」

她不敢違背公公的話,接過酒瓶,擰開蓋,咕嚕咕嚕地灌了一大口。灌猛了,她不禁大咳。小茶過來捶著她的背。她咳了幾下,又接著喝。

剛喝一小口,又咳。老魏搶下了瓶子,說:「夠了夠了,太多會醉。真醉倒,醒不過來就糟了。」

直到這時,公公一指桌子,說:「大家吃飯吧。吃飽了,好上路。」

這是陸家最後的晚餐。吳媽幾乎把家裡的存菜都做上了桌。彷彿知道彼此將結伴而行,此刻,不分主僕,大家默默地圍坐一起。因沒有人說話,咀嚼聲音立即變得大了起來。

不安和壓抑籠罩著飯廳。窸窣之中夾有低泣的聲音。泣聲大了,公公便瞪眼過去。聲音立即被鎮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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