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4、地獄之第四:西牆的美人蕉下

丁子桃業已筋疲力盡。她清楚地看到,自己已經上了第四層。比起前面,這裡似乎隱隱有了几絲微光。

她看清楚了,甚至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西牆。

這是三知堂花園的西牆。這堵又高又長的西牆,她再熟悉不過。整道牆蜿蜒幾百米,順山而下。砌牆的石塊大而厚重,里外的石縫都長滿青苔。牆半腰的槍孔,也歷歷在目。西牆角上的碉樓,也進入她的視線。她的公公特意把這座碉樓平台加蓋了四角的亭子,亭角飛翹,給人感覺像是吹風賞景的亭台。但她知道,亭子中間放著一門小炮。當年防匪時,這個炮台最為威風。

西牆下正被陰影籠罩,滿牆遍布的爬牆虎都已枯萎。牆邊那叢美人蕉鮮紅如焰的花冠,也已蔫成枯樁,彷彿都是氣息奄奄地熬過了寒冷。

她不記得自己第一次走進陸家的三知堂是哪一年。

她彷彿一生下來就知道三知堂。這是因為她父親的緣故。三知堂比她家在更深的山裡,但是,父親每年都會去那裡。父親說,隔得很遠,就可以望到高高在上的三知堂,西牆彷彿繞了半架山。而三知堂的花園就在那堵高牆後面。

牆角的碉樓也是鄉里人喜歡指著說的。說是老早前,山裡一個覃姓土匪人多勢眾,他想搶劫哪個村,沒人能擋住。可是當他搶劫三知堂時,卻被碉樓上的火炮堵在了牆外。土匪非但沒法靠近,那姓覃的頭領反倒被碉樓上的一炮轟死。三知堂的高牆後,有多少個天井,多少個房間,沒人說得清,就算她後來嫁進了陸家,也沒有弄清過。

她是父親帶過去的。她的父親胡如勻和三知堂主人陸子樵曾經一道留學日本。陸子樵回國後參加了辛亥革命,之後從政,直到告老還鄉。而她的父親,子承父業,回國接下祖父的鹽井生意,又代其管理著鄉下家族的百十畝地。閑時便呼朋喚友,吟詩作賦,藏書收畫,附庸一下風雅。

父親在路上告訴她,三知堂是陸老爺祖父修建的。這位老爺爺在清朝也做過官。「三知」乃源於楊震所言「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他想要向子孫及世人表明自己從官一生,做人做事卻都十分清白。天知神知我知,他去掉了「子知」。她問父親,為什麼要去掉一知呢?父親嘆說,他的祖上是販賣鴉片起家的,人言可畏。所以他認為,已有天知,亦有神知;我知即可,你知不必。父親說完又嘆:「而今天下,還有何等人肯守四知呢?」

丁子桃瞬間連父親長嘆時的神情都想了起來。

便是這次,陸家二少爺陸仲文帶著她閑逛至他家花園的西牆下。西牆沿山而上,步步修有青石台階。牆上的槍眼,可見一道道的火藥痕迹。湊上前朝下望,山下田園屋舍,盡在眼中。

西牆的邊角,一叢美人蕉正開著紅艷艷的花。

她說:「我姑婆講,美人蕉是佛祖腳趾流出的血,所以它紅得與眾不同。」陸仲文望著她笑,笑罷說:「弱植不自持,芳根為誰好?雖非九秋干,丹心中自保。你想的是血,我想的是詩你知道是誰寫的嗎?」她說:「不知道。」陸仲文說:「南宋大家朱熹哩。『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也是他寫的。」她說:「連這句我也不知道,豈不是白念了中學?」陸仲文便又笑了起來。她被他的笑聲所打動。

他們相互生情,應該就是那一次。之後,西牆便是他們常去的地方。牆盡頭碉樓上高聳的小亭子,也是他倆小坐之處小火炮仍然在。他們時而坐在炮台上,也常常倚在亭欄邊,吹風,念詩,聽陸仲文吹口琴。

而現在,陸仲文呢?

丁子桃不禁叫了起來:「仲文,你在哪裡?」

她的聲音似乎被西牆的槍孔吸了進去,四周除了風,卻沒有一點迴響。

而此時的她看到了自己。這個叫黛雲的自己,正跪在這一叢美人蕉下。

她正在朝一個坑裡填土。

坑裡躺著兩個人。一個是小茶,這是她從娘家帶到陸家來的丫頭,另一個是紫平。紫平原是照顧老祖的,她嫁進陸家後老爺就派給了她。現在她們倆肩挨著肩躺在一個坑裡。坑挖得有點小,兩人側躺著都有點擠。她不忍小茶擠成這樣,便拖出小茶,讓紫平睡在下面,把小茶擺放在紫平身上。

天黑得厲害。她推著坑邊的土,一把一把朝她們身上堆泥土最先蓋住小茶的腳,又蓋住她的身體。快要覆蓋著她的臉時,她忍不住伸手撫了一下小茶的臉。驀然間,她覺得小茶還有氣息,忍不住叫了起來:「小茶!小茶呀!你要醒了就跟我走。慧媛她不去了。小茶,我不能丟下你。」

小茶沒有回應。小茶十歲就跟她在一起。是她家的丫頭,更是她的玩伴。她嫁來陸家,小茶作為陪嫁也隨她而來。多少年裡,她每喊小茶,都能聽到她清脆的回應。此時此刻,小茶卻不再搭理她。無論她怎麼叫喊,她都無聲無息。而她給以的回報,卻只是一捧一捧的泥土。她把泥土撒在小茶身上,嘴上抱怨道:「小茶,你應該悄悄地跟著我走。富童在河邊等哩,船上還能坐一個人。」

小茶來向她告辭過。那時她剛剛喝過了酒,小茶走到她的身邊,說:「小姐,我不能陪你了。你要記得我。哪天你回家,要把我挖出來,放到棺材裡,埋我到我媽旁邊。」她答應著,抱住小茶哭得無法自制。小茶也哭。直到門口傳來紫平的叫喊:「小茶,我們一起走吧。」小茶方掰開她的手,獨自走了出去。

她們再見面時,小茶和紫平已然並肩躺在了這叢美人蕉下。

她把最後一捧土,均勻地撒在小茶的臉上。她看不見小茶的表情,也看不清小茶的頭髮是否凌亂。她沒有了眼淚,甚至也沒有了悲傷。

這是她在陸家花園埋完的最後一個坑。她知道,她必須走了。

她回到房間,把汀子放進背簍,上面罩上布,再把背簍挎背上。突然間,她看到床邊有一隻手鐲。這是她送給小茶的生日禮物,想來小茶走前又悄悄地還給了她。她匆匆拿起手鐲,再次回到花園。

園裡到處是土堆。暗夜中,寂靜如死。沒有蟲鳴的聲音連花草樹木也都死掉一般。這花園,已經是座死園了。她想。

她走到西牆的美人蕉下,彎下腰,刨開土,她把手鐲放在小茶的手上。沒有月光,但她卻能清晰地看到這一園新凸起的土堆。她迴轉身,向園裡所有的土堆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走進碉樓。她想,我怎麼可能還會回到這裡呢?小茶,對不起了我要永遠忘記三知堂,永遠不再回來。

十幾分鐘後,她從碉樓底層樓梯後的暗道中跑出。洞外是茶園,洞口在密集的幾排茶樹後,周圍長滿雜草,極其隱秘。再幾分鐘,她便見到了老樟樹,翻過籬笆,走了十幾步,小路即在眼前。然後,她在那路上奔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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