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她習慣獨自待著

比起每天在公園跳舞和遛彎兒的那些老人家,時間對她下手似乎過於兇猛。她戶口上的年齡顯示著她七十齣頭——這是當年吳醫生根據她的外貌估計出的歲數。而她的生日,則是她被人救起的日子。這也是吳醫生信手填上的數字。之後它們便與她一生相隨。

她看上去,似乎比同齡的太婆老出許多。照鏡子時,她覺得是自己操勞所致。她從不參與跳舞,也不喜歡跟外人交往。她習慣獨自待著,哪怕閑得冷清,她也更願意自己一個人。她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時有鄰居大媽想要接近她,主動上門約她一起出去走走,說健身才能長壽哩。她還是不去。

她不是不想長壽,只是覺得自己心重。重得她不願意起身,寧可獨自一人默默地坐在那裡。於是每當陽光晴好時,她就會坐在花園山天主堂對面的台階上。抬頭望去,灰色的大樓就矗立在眼前,「天主堂」三個大字,雖被陽光照著,但她卻看不到它的明亮。她覺得自己好像是親眼看著它一天天頹敗,又親眼看著它一天天好起來,再又看著它一天天頹敗的。她想這很有意思。以前她丈夫喜歡拖她出來散步,他們經常走這條路,然後從這裡拐去曇華林。

散步路上,丈夫經常說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給她聽。有關這個「天主堂」的故事,她丈夫是這樣說的,他說當年大清朝廷並不願意在中國修教堂,可洋人們很想修,他們大老遠來這裡就是為了修教堂的。正急得沒辦法時,一個中國人替他們出了個主意,他說你們申請時就說要修一座「大王堂」,批准後,你在「大」字上加一橫,在「王」字上加一點,就成「天主堂」了。洋人一聽,這主意好,於是就這樣寫了申請。朝廷一看不是修教堂,立馬就批了。批文下來,洋人就在「大」上加了一橫,又在「王」上加了一點,改成了「天主堂」。地方官員過來查看,可是申請上寫的就是「天主堂」,印鑒也有。官員不知道咋回事,就由他去了。反正他們被騙的事太多,也不在乎多這一件。

她對這個故事的印象很深,聽時笑了。

只是現在,她坐在那裡,並不是因為這個故事。而是她喜歡看院子里的一叢綠樹環繞著的聖母山。山坳處站立著露德聖母,她的臉上永遠浮著一層純潔和安詳的笑意。每一次散步,他們都會過來看她,會在她的面前站一會兒。第一次來時她曾經問:「她是誰?」丈夫說,當年,人們也問過聖母:「你是誰?」聖母說:「我是無染原罪者。」她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丈夫便在她手心裡寫出了這幾個字。她問:「什麼意思?」丈夫說:「就是說,沒有原罪。」

她沒有聽懂,心裡卻狠狠地咚了一下。離開教堂,在路上緩緩散步時,她丈夫才繼續說:「這是我們兩個都要記住的,在這個世界,我們都是無染原罪者。你和我。」

她還是沒懂。最後丈夫說:「你記住她是露德聖母就好她能讓你內心平靜。」

她到現在也沒有明白丈夫的話意思是什麼。但從此她只要看到露德聖母像,心裡果然有了一份安靜,甚至通體都格外的舒服。但是,她想,什麼是無染原罪者呢?

街邊一隻麻色貓,生一副鬼靈精怪的臉,她坐在這裡時,它經常一聲不吭地蹲在她的腳邊。它喜歡睜大眼睛望著她,有時還會伸出爪子扒拉她,一副似乎讓她熟悉不過的眼神。她經常會伸出手,在它的背上撫摸幾下,讓它安靜。有一天,它不在她到處張望著,脫口而叫:「麻雀!麻雀!你在哪裡?」麻色貓居然就跑了過來。她坐下時心想,我為什麼會叫它麻雀呢?

現在,她就坐在街邊的陽光下。她的腳邊擺著一張藤籮藤籮裡面平攤著一些鞋墊,上面綉著鴛鴦或是荷花。那都是她親手綉制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綉這些東西,也沒有印象自己學過。但她拿起一隻鞋墊,就知道應該怎麼做。她曾經在一位馬姓教授家裡當保姆。有一年冬天,馬教授夫人給了她一雙舊棉鞋。她嫌太大,便給自己做了雙鞋墊。似乎想都沒有想,也沒有描線,她順手就在鞋墊上綉了一朵海棠。馬教授夫人拿著鞋墊橫看豎看,然後說:「你手好巧。以前學過?很有藝術感覺呀。」

馬教授夫人的話並未讓她高興,反倒如石頭砸著了她,忽地就驚了她的心。她感到了恐懼,一種沒來由的恐懼。彷彿所有她看不見的地方,都有危險存在。一切陌生的面孔或是聲音,都讓她戰慄。如此這般,長達數月。此後她就再也不動針線。她在馬教授家當保姆很多年,直到馬教授夫人去世。馬教授另娶年輕太太,她也就被兒子接回了家。

她的兒子叫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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