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

姐姐,你好嗎?不知道多久沒叫你姐姐了。其實今天看到你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姐姐,盯著看了很長時間。姐姐也只知道我的名字,不知道我姓什麼,為此還在家裡翻了個底朝天,是吧?怎麼會思念一個連姓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呢。我忍不住撲哧笑了,然後放下明信片,拆開包在無紡布里的物品包裝。我拿著裡面的東西,獃獃地站了許久。一名後輩從身邊經過時問我,那上面寫了什麼壞消息嗎?

姐姐,此時此刻我坐在自己的房間里。這是我在首爾住過的第六間自炊房。算上和姐姐一起住過的地方,這應該是第七處了吧?那不是房間,而是隔間。師任堂讀書室,女性專用,目的是培養像申師任堂那樣優秀的賢妻良母。不過住在裡面的很多女人即便不期待變優秀,也在為達到普通標準而不遺餘力。她們不知道什麼樣算是普通,只是想在被人們如此命名的地方努力,哪怕在邊緣鍍鍍金也好。姐姐是來自全北 ,畢業於師範大學的姑娘,我是懷著對父母盡孝的決心從忠南 來首爾的復讀生。住在那裡的一年,我記得周圍的女人換了幾次,只有姐姐和我始終沒換過位置。每間四人。擋在中間的不是牆壁,而是窗帘。睡覺時要把椅子放到書桌上才行。別看是這樣的地方,卻有很多人排隊預訂,人氣很旺。姐姐和我,經常在這裡背對背度過漫漫長夜。也許是這個緣故吧,直到現在,每次想起姐姐,我首先想到的還是背影。借著暗淡的檯燈,熬夜寫東西,背部深深地彎曲。也許在姐姐眼裡,我的背影差不多是這樣吧?因為我們兩個人都是除了夢想,還要背負著很多東西。不過,我看到姐姐背影的次數應該更多。我奈何不了泥石流般落到眼皮之上的困意,每天不停地點頭,先上床睡覺的總是我。

姐姐,我面前有一扇筆記本大小的窗戶。打不開,鑲嵌在牆上像裝飾。一塊沒有邊飾,也沒有把手的玻璃板,似乎是為了扮成新建築的樣子而設計成這樣。不過窗戶畢竟是窗戶,可以清晰地看到街道的風景。這棟房子背對公路,窗外全是住宅。因為間隔太小而不透光的筒子樓和大大小小的單元樓,高樓聳立的八十年代風格的洋房,還有建成不久的小區沿著淡淡的山脊排列。乍看起來稍顯凄涼,不過寧靜而整齊。就像結束一天的工作,沉沉入睡的首爾的面孔。現在是凌晨,亮燈的人家不多。幾棟建築因為寒冷而散發出更加美麗的光芒。位於最頂端,進入新城的公寓每天傍晚都亮起模仿公司招牌的霓虹燈。飄浮在黑暗的虛空之中,有時看起來像天上的島嶼,有時又像各方面都得到所有人認可的本世紀最具代表性的紋章。偶爾我會想著鼻子貼在玻璃壁上的史普尼克上的狗,凝視窗外。這種時候,感覺房間不是某個空間或場所,而是持續往某處移動的物體。宛如一艘宇宙飛船,懷著再也無法和原來的世界共有時空的預感,保持沉重的加速度遠離地球。今天也是這樣。紅色、黃色、白色、藍色的燈光,像糖果撒在遠處漆黑的都市上空。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漂亮的首爾,我在這裡。

姐姐,我們已經十年沒見面了。背著起了球的滌綸書包,經過鬧鈴陣陣的天橋,加入「鷺梁島」的情景清晰如昨。所有的人都開玩笑說:「只有通過考試,才能擺脫這個島。」那時我感覺你很像姐姐,然而現在,我也三十歲了。這期間,姐姐也度過了無法用幾行文字概括的歲月吧?就像風帶走了季節,歲月也從姐姐那裡奪走了許多東西吧?輕而易舉錯過,無法單純稱其為「機會支出」,直到現在依然痛徹心扉的東西;說出來也只能獨自承受的秘密和心事。今天聽說姐姐在八年里仍未被任用的消息,其實我的心情很茫然。八年,八年啊,猶如關閉在括弧里的問號一樣封在隔間里,逐漸凋零的姐姐的二十四歲、二十五歲、二十六歲……三十一歲,我無從衡量。等待考試結果的時候,心裡生出的種種期待和暗示、緊張和悲觀,我也很了解。因為推遲承擔對子女、戀人的各種「責任」而失去的關係,我也不是全然不知。只是一想起姐姐在狹窄黑暗的隔間里埋頭於錯題,獨自老去的青春,我的心就好痛。

我?姐姐你也知道,那年我考取了J大學的法語系。這是姐姐了解到的我的全部消息吧?所以姐姐把郵件寄到我們系的辦公室。聽說姐姐問我的電話號碼,助教說,聯繫方式變了,沒有人知道。許多事情發生之後,我幾乎不再和以前的人聯繫,手機也早就棄之不用了。收到郵件說有我的包裹,讓我去取,我猶豫了幾天,最後還是去了學校。今天我收到了姐姐寄來的明信片和禮物。啊,對了,姐姐,衷心祝賀姐姐做了媽媽。沒想到在分開之後的幾年時間裡,姐姐完成了如此精彩的事情。如果我是姐姐的孩子,我會為有你這樣的媽媽而無比開心。過去的十年里,我搬了六次家,做過十幾份工作,交過兩三個男朋友。僅此而已,真的只有這些。感覺青春就這樣過去了,這讓我感到慌張。這些年我發生了哪些變化?好像只是變得大手大腳,對人不再信任,眼光變高,成了俗人。這讓我頗為不安。二十多歲的時候,不管我做什麼,都感覺只是個過程。現在呢,似乎一切都是結果,讓人很焦慮。姐姐比我大五歲,我經歷的這些事,姐姐應該都經歷過吧?有沒有克服掉什麼東西?也有一些成為回憶的事嗎?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微不足道。是不是別的朋友都做成了什麼,或者正在做著什麼,只有我什麼都不是,或者正在逐漸成為什麼都不是的存在。這樣的想法令我不安。不對,或許我已經成為比什麼都不是更糟糕的存在了。向姐姐傳達這些消息的同時,我又擔心姐姐會說,這話我已經聽得太多了。姐姐這個年齡,也許會遇到育兒和儲蓄的問題,婆媳關係和健康問題。從前的緊迫問題也該給以後的課題讓路了。可是現在,我只能跟姐姐說這些,所以才寫了這封信。儘管寫完之後也未必能寄出去,至少今天夜裡,我想做自己能做的事。

姐姐,我不顧父母反對考上了法語系。我對這個名叫法國的國家有著茫然的幻象,我覺得只要會說外語,就像隨身帶著刀,走到哪兒都放心。即使遇到糟糕的狀況,我也可以像驅鬼似的揮舞手中的刀,大喊「走開,我隨時都可能離開」。「工作怎麼辦?」父親惱羞成怒。我大言不慚地說:「實在不行,我就進修師範課程,做一名教師。」也許有人會反駁,教師是那麼容易做的嗎?當時我還年輕,就是這樣想。可是姐姐,直到新學期結束,我才知道我們系沒有這項制度。別說進修師範課程,新生也越來越少了,我們系面臨被取締的危險。德語系、哲學系和歷史系也可能消失。當時這些只是傳聞,最近好像真的具體化了。學校里到處都貼著寫有「實用」云云的大字報,從學生們的表情也可以看出端倪。來到久別的母校,感覺氣氛亂糟糟的。我在大學期間一直都過著踏實而儉樸的生活,努力向父母證明著什麼。一絲不苟地寫好月經缺席事由書,交給英俊的年輕男講師;贏得成績獎學金;以勤勞獎學生的名義在圖書館和行政室工作;抽空到便利店或咖啡廳打工。不過這些還是不夠支付學費和生活費。我多次休學,幾乎用了七年時間才畢業。不過回頭看看,當時我真是表現出了驚人的健康。我堅信這是對自己負責,也堅信一切都會成為經驗和智慧,幫助自己成長。所以我和復讀的時候沒什麼兩樣,大清早吃飯,和朋友一起做非法的「網路授課」,因為學生食堂的「今日菜譜」或喜或悲。我就這樣堅強地生活。錢不多,我還是把部分工資寄給父母。通過做調查或做服務生,我賺來微不足道的生活費。大錢的來源主要是所謂的「馬如他」,也就是醫院等效性試驗,或者去附近輔導學院講課。那時我教學生們連我自己都不懂的漢文和論述,扣掉稅金,每個月能拿到六十萬左右。打掃教務室、接待家長、鎖門、管理複印機和印表機,這些事都由我負責。當時我所在的面牧洞輔導學院的孩子們,學習真的太差了。比起後來我短期工作過的中溪洞和木洞的孩子們,他們連普通標準都達不到。那些孩子,大概不知道我是隱瞞自己的專業教他們的新手,很聽我的話。有個女生露出天使般的面孔,散發著煙味,喊著「老師」,撲進我的懷抱。上了大學之後,她也和我保持聯繫,以前經常給我發簡訊,「老師最搞笑」「老師您幹什麼呢?我在朋友家玩,我不想做作業」「您要是我們學校的漢文老師就好了。我們非常討厭漢文」「老師,您為什麼不主動給我發簡訊」,都是類似的無聊信息。儘管我也知道,我和他們相處的時間不會很長,不過有人這樣無所顧忌地撲進我的懷抱,還是有股暖流在心底瀰漫。拿滴管往盛滿水的透明燒杯里滴一滴墨水,立刻就會生成美麗的雲團,液體性質也會發生變化,不是嗎?當時我的心情大概就是這樣吧。很容易被小小的關照和善意感動,我也想儘可能給予他們小小的回報。孩子們散漫而幼稚,有時也會發揮那個年齡特有的機智和想像力。有一次,我提出論述主題,「如果人有八根手指,使用八進位,會怎麼樣?」他們說,「算盤珠四個分為一組」「三舍四入」「不是十有八九,而是七有六五」,令我大吃一驚。每當這時,我就感覺是我在向孩子們學習。還有一次,我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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