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塔酒店

恩智的旅行箱比瑞允的大兩倍。那天早晨,體重不到四十公斤的恩智臉色蒼白,哼哧哼哧拖著超大型行李車走來的時候,瑞允手裡拿著外賣咖啡,失神地問道:

「你到底帶了什麼東西?」

瑞允背著一個小單肩包和登山包。恩智瞥了一眼朋友簡單的行李,悶悶不樂地說:

「那你究竟帶了什麼?」

兩人自從成為大學同學之後就一直是死黨。同系、同齡,還有相似的感性和文化趣味,家庭境況也差不多,有很多相通之處。她們喜歡說些愉快而簡短的玩笑,彼此在對話中使用同一語法的感覺讓她們很舒心。恩智和瑞允不喜歡女性之間甜蜜的關懷,更喜歡親切的虐待和駁斥。儘管她們嘴上不說,卻都自認為比同齡人聰明。這是那個年紀的年輕人常有的誤會,或者說是大多數人到死都保持的錯覺。她們也不例外。

「二十多歲的時候如不聰明,究竟何時才能聰明起來?」

喝醉之後習慣使用書面語的大齡復學生前輩重重地放下酒杯,反覆說你們的靈氣也沒什麼特別之處,這時兩人也在笑呵呵地思考,怎樣才能做出機智的回答。當時她們剛過二十歲,不管別人告訴她們什麼事實,她們都相信是的,的確是這樣……不過我的情況有所不同。

「我以為自己不會老。」

前不久,瑞允撫摸著啤酒瓶,自言自語。

「嗯,絕對不會……」

恩智輕輕點頭。她們已經不再年輕了。就在前不久,她們還泡在陰暗的酒吧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虛張聲勢地開著玩笑,感覺春天的世界稍顯散漫。可是某一天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變成了平庸之輩。一事無成,而且懷揣著今後也可能永遠沒有起色的焦慮。恩智和瑞允知道了,她們正在失去自己擁有的最奪目的東西。

提議旅行的人是恩智。她要在真正長大成人之前享受最後的奢侈,去濟州島玩三天,吃生魚片,吹海風。

「我沒有錢。」

瑞允把手機貼在下巴上,翻著《跳蚤市場》回答。恩智若無其事地說,我也沒有。

「那怎麼辦?去偷嗎?」

瑞允在「全心全意輔導學院,初中三年級國語、社會/有經驗者優先」一欄畫了個圈,問道。

「不,我去找媽媽要。」

「那我呢?」

「你沒有積蓄嗎?你不是在輔導學院工作了兩年多嗎?」

瑞允的確有些錢。那是五年前死於車禍的祖母留下的補償金。讀本科的時候,她頻繁休學,打各種零工,然而支付昂貴的私立大學學費還是要依賴這筆補償金。雙方均有過失,支付葬禮費用、處理完各種瑣事之後,瑞允手裡還剩幾千萬元。再交完房租、學費和生活費,這筆錢也所剩無幾了。瑞允把最後的五百萬元祖母遺產存入定期賬戶。對於孤家寡人的瑞允來說,這是她全部的財產。她下定決心,不管發生什麼事,絕對不能動用這筆錢。接連幾次,她都守住了這個承諾。恩智也在某種程度上猜出了瑞允的狀況。她們之間拒絕過度的親密和關心。「還是讓和瑞允不太親密的人們去做這些事吧。」她捍衛自己的友情。恩智看出了瑞允的猶豫,假惺惺地說:

「我們不是住在分裂國家嘛!」

「怎麼了?」

「隨時都可能發生戰爭。」

「那又怎麼樣?」

「我是說,我們要儘可能地享受每一天。」

「……」

「去吧?」

瑞允沉默了幾秒鐘,回答說:

「不去。」

恩智是那種想做什麼就要付諸行動的人。想要什麼就買,遇到喜歡的男人就嘗試著交往。像開著前燈夜間駕駛的人,常常徹底忘記了燈光之外的狀況或關係,卻不知道這麼做會讓身邊的人多難過。瑞允愛的正是恩智的這份活力和莽撞、浪費和虛榮。也難怪,恩智的舉動之中包含著真誠和魅力,如果單純稱為衝動就太可惜了。在瑞允看來,恩智是能夠客觀看待自己的為數不多的人之一。恩智吹牛的時候知道是吹牛,貪婪的時候知道是貪婪,也懂得自嘲。雖然被甜美的果肉包裹,卻有著堅硬的種子,不知道是否可以這樣形容?相比之下,瑞允則是大腦優先於身體的類型。做事慎重,責任感強,膽小怕事,更重視語調而不是信息;面對不容易表述的狀況,與其放棄細節,還不如中斷談話。她是這樣的人。恩智喜歡瑞允的認真和思考,喜歡她的誠實和教養。也難怪,瑞允身上有種低俗和美麗的感覺,不能簡單說她是「健康」。換而言之,恩智有著類似自嘲的幽默細胞。她們之間存在著某種平衡和槓桿。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後,本屬中產階層的恩智家變得貧窮,也縮短了兩個人的距離。

因為瑞允的拒絕,兩人的旅行計畫徹底泡湯了。恩智激動的心情也平靜下來,報名參加了英文輔導班,準備考研究生。儘管本科階段的學費貸款還沒還清,然而恩智始終堅信,促使人生前進的不是憂愁,而是膽魄。克服恐懼最好的方式就是蔑視恐懼。她常常背誦這句咒語,儘管自己也不相信。瑞允則認為戰勝恐懼最好的方式是體驗恐懼。不,更好的辦法是乾脆不要靠近恐懼。真正的恐懼可不是那麼容易承受。其實瑞允心裡最根本的恐懼是貧困。很長時間以來,瑞允總是像趕蒼蠅似的揮舞雙臂,連連後退,不讓貧困靠近自己的人生。儘管在別人看來很可笑,可是她必須馬上這樣做,也只能如此。前不久,瑞允因為頂撞院長而被輔導學院解僱,最近正在尋找新的「零工」。主要目標是附近的酒吧、咖啡廳和快餐店。當然,對於二十七歲的女人來說,「零工」並不容易得到。老闆們想找更年輕、更溫順的學生。如今瑞允也意識到計時工資已經無法滿足自己的要求。她抽空翻看求職網站,為了取得圖書管理員資格證而準備考研究生。這時,交往六年的男友提出分手。除了結婚話題外無話不談,被她視為家人的男人。瑞允在一周時間裡幾乎粒米未進,躲在房間里誰也不見,什麼也不做,只是睡覺。「你喜歡我什麼?」「嗯,努力生活的樣子很美。」「什麼?」「沒什麼,沒什麼,哈哈。」打情罵俏的情景清晰如昨,她突然覺得那並不是玩笑。哭鬧、責難、求饒,反覆幾次,蟄居第十五天,瑞允像瘋子似的猛地鑽出被窩,徑直跑向銀行,取出了被自己視為生命的定期存款,然後立刻拿出手機,按了3號鍵。

「恩智啊。」

「哦。」

下午三點,恩智卻發出像是被吵醒的聲音。

「我們去旅行吧。」

恩智遲疑片刻,回答說,好的。然後,她又像想到什麼似的,補充了一句,不過……

「不去濟州島,去東南亞怎麼樣?」

「怎麼突然要去東南亞?」

「聽說同樣的價錢在韓國只能玩五天,在那兒可以花半個月。」

「誰說的?」

「多彬。」

多彬和她們兩個被稱為「國文系三劍客」。雖然不是瑞允和恩智這樣的莫逆之交,不過瑞允和恩智都感覺三個人在一起比兩個人時更愉快。多彬在三個人中最寬厚,也最獨立,經常幫助恩智和瑞允調節矛盾。三個人看電影,喝完茶分手的時候,恩智和瑞允以各自的方式回顧當天的事,而多彬則直接投入另外的事情。成熟又天真,個人主義卻又愛交際,這就是多彬。她知道自己的頂點在比她們兩個更遠的地方,所以三個人無法構成漂亮的正三角形。多彬並不為此苦惱,原因就在這裡。目前,多彬正在美國東部某大學攻讀比較文學博士學位。一放假就回國和她們見面,平時也經常發郵件。不過,最近很少得到她的消息,看來又和恩智聯繫上了。恩智把她和多彬的推特對話轉達給瑞允。多彬的室友是河內大學畢業生,邀請多彬寒假去她的祖國。她說,如果我們要去濟州島,還不如去那裡呢。她有很多話要對我們說,也很想念我們,讓我們在機場原地等待。啊!既然如此,我們就徹底享受一回,玩他個昏天黑地。

旅行日程大約二十天,途經泰國、柬埔寨、越南,最後到達寮國。多彬會在河內機場和她們集合。瑞允從一周前開始製作旅行用品清單,購買常備藥物、鎖、轉換插頭,翻看東南亞旅遊網和旅遊小冊子。她意外地發現自己竟然很期待這次旅行。這是瑞允的第一次海外旅行。她下了很大的決心,去明洞買了件畫有可愛猴子圖案的弔帶衫。「只有心情好的時候才穿。」做出這個決定之後,她冷靜地收拾行李。恩智則是出發當天早晨才急匆匆地收拾行李,去了仁川機場。穿著高跟皮鞋,粘了假睫毛。不過在登機之前,她去衛生間換上了運動褲。還帶了眼藥水、口腔清潔劑和靠枕,一看就是資深驢友。通過出境檢查台的時候,恩智的老練也大放光芒。她對迷宮般的機場內部了如指掌,自由自在地穿梭於複雜的賣場之間,像在自家附近的小店裡。瑞允乖乖地跟在恩智身後,好奇地看著一切。原以為一個國家和另一個國家之間只有大海和天空,原來還有免稅店。跟著朋友,瑞允購買了每分鐘賣出幾千瓶的精華液。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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