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質層

不是雨季,卻接連下了幾天的雨。幾天不在家,馬桶里都生出了跟頭蟲。好像是花粉或蛾子粉塵通過窗戶帶進來的。按下沖水按鈕,蠕動的跟頭蟲隨著旋渦消失了。構成世界的物質出人意料地容易腐爛。擦地,騰空冰箱,往浴室里噴了酸性洗滌劑之後,我躺在地板上。油地氈冰冷的氣息直抵臉頰。外面不斷傳來噪音。那是汽車畫著猶如星星軌跡般的長尾巴行駛在公路上的聲音。感覺疲勞緩解了,身體里的血液也恢複了正常的速度。我像死了似的趴了會兒,竟然在地板上睡著了。偶爾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和摩托車的噪音。隕石沒能進入睡夢深處,只在夢境之外撕破凌亂的星雲,一閃而過。我蜷縮起身體。我想,我已經平安地回到了首爾的節奏。

前不久,我去了趟外地。這是我進入公司以來第一次出差。沒有旅行箱,就跟住在富川的朋友借了一個。朋友哼哧哼哧地拖著和自己身體差不多大的旅行箱來到鍾路,我又帶著它來到水踰。沒有不行,買又覺得可惜,於是就借來用了。等到要還行李箱的時候,我很後悔。我不能因為旅行箱而乘計程車去富川。有打車的錢,還不如當初自己買個行李箱。我也想過用快遞寄給朋友,不過我給朋友帶了禮物,只好上了地鐵。正好相約見面的前輩也住在富川站附近,我請前輩對我的新葯營銷計畫提提建議。白天的地鐵里冷冷清清。碩大的旅行箱和我面面相覷,像初次見面似的。每當列車顛簸的時候,我內心深處和旅行箱里空洞的黑暗也跟著不動聲色地搖擺。

出門之前,我在鞋架前糾結了很長時間,手裡分別拿著四厘米和九厘米的高跟鞋。想到還要坐地鐵,我就放棄了穿高跟鞋的念頭。平時我對公交路線不熟悉,經常乘坐地鐵。踏著像海螺一樣朝地下無限延伸的台階,需要換乘三次的時候,一天要走一百多級台階。每當這時,我都懷疑自己是為了攀登幾千級台階才來首爾。糾結了一會兒,最後我選擇了四厘米的中跟鞋,很快又換上了九厘米的高跟鞋。那是一雙手工鞋,價格很貴,只是因為不舒服,平時很少穿。穿著高跟鞋,沿著台階走下五樓。每當我小心翼翼地邁出一步,半空中就發出當——當——的聲音。我生怕摔倒,內心很是不安,然而鞋跟帶來的緊張感卻使我感覺到久違的興奮。鞋跟拉動全身的新鮮感很是刺激,尤其是當我想到不適也是特權的時候,就更加興奮。緊張的腳步和城市的彈性也很協調。穿著高跟鞋的我,似乎也更得體了。今天,我也儘可能在更多人面前表現自己的「得體」。為了展示知性氣質,我穿了黑色的短裙和藍色的襯衫,腰間夾著無帶提包。一點鐘,婚禮在明洞舉行。

雨水聚積在破裂的柏油里。潔白的櫻花漂在黑色的水坑表面。儘管穿著緊身短裙,我還是儘可能邁了一大步,嗖地從水上跨了過去。映在污水裡的藍天支離破碎,輕輕搖曳。不能弄濕皮鞋……泥水總是濺上小腿。信號燈附近,草籽在陽光下飄浮。我的目光追逐著宛如積塵般慵懶卻又敏捷地移動的花種。充滿種子的季節,彷彿世間所有的植物都在呼喊,我活著!我還要繼續活下去!同時向四周分發傳單。我抽動鼻翼,呼吸著繁殖的力量,進入肺部深處的卻是汽車尾氣。那種軟綿綿的腥氣還是讓我心潮澎湃。這也許是因為我對自己今天的打扮很滿意。屢屢遭受白眼、經歷種種失誤之後,我總算擁有了自己的風格。為了得到這個讓我安心的基準,我花了很多錢,以至於在商品中間散步的時候,我變成了嚴格而柔和的人。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從容不迫。我也準確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麼,因此又很苛刻。以前我覺得自己有可能是錯的,自從拋棄這份疑慮之後,我對購物就充滿了信心,想要的東西也增多了。我的變化很單純。以前是以裝飾或者色彩為主選擇物品,現在更多的看質感和線條。最重要的當屬線條,經常被人說成「顯瘦」的商品的整體姿態。穿好衣服,不僅意味著衣服的價格和質量,還意味著美好的輪廓。前不久我才明白這點。即便不是名牌,至少也有了識別高檔貨的眼光。等信號燈的時候,我在商店門前的不鏽鋼柱子上照鏡子。不是很惹眼,卻表明自己主張的正裝;從百貨商店特價賣場買來的手提包,不是很貴,也不便宜;質感淡雅的牛皮鞋。四月,我去參加不是特別要好的朋友的婚禮,喜笑顏開,像個書包里裝著滿意的成績單回家的孩子。

地鐵入口有位老奶奶在摘桔梗。剛剛剝掉外皮的桔梗瀰漫著清香,香味痒痒地掠過鼻尖。對面小攤上的白色樟腦丸在陽光下閃爍。春天,每走一步都感覺大腿的肌肉軟綿綿的。人造絲綢的內襯席捲腿部時感覺到的猥瑣,線頭散落,身體鬆懈的感覺。二十八歲,馬上就要三十歲了。我的身體正在適度而充分地成熟。經歷過幾次戀愛、求職和搬家,我對自己的身體也有了更多的思考時間。比起懵懵懂懂地初到首爾,為自己的購買力而尷尬的二十歲,我的身體更加健康。感覺是自己在照顧自己。消費謹慎而羞澀地進行。去超市不買普通衛生紙,而是買無熒光劑紙巾。拿起碳酸飲料,最後總會換成新鮮果汁。我吃的豆腐價格比普通豆腐貴幾百倍,卻是用柔軟的國產黃豆做成的。出於好奇,我使用比普通衛生巾貴兩倍的有機材質的衛生巾。起初我有點兒愧疚。如果不在生活用品方面節約,恐怕很難攢下錢。我懷疑自己出手越來越闊綽,眼光越來越高。每當坐在馬桶上撕衛生紙的時候,每當柔軟的豆腐碰觸食道的時候,我都會感到興奮和滿足。如果這種「心情」也可以購買的話,我願意「繼續」。這種程度不算浪費,而是經濟上的幸福。總比男人們花幾十萬元喝酒要好吧,我安慰自己。這個要用很久呢,這個也是常用的,我以此為根據,挑選不該買的東西。我貪戀「稍微好點兒的東西」,比如不是普通熨斗的蒸汽熨斗、不是普通吹風機的負離子吹風機、日本生啤、手萃咖啡、用超濃縮精華液浸泡過的面膜……眼光一旦高了,就很難再降低。同事們的建議也促使我這樣做。她們都保持著類似於「別的不管,這個必須」的固執和習慣。別的不管,提包必須選貴的。別的不管,化妝品必須用好的。常穿的外套必須是高檔品牌。女人的發質是生命。皮膚是名片。「至少什麼什麼」的目錄越來越多。一切都很重要,很多東西都必不可少。我並沒有被這樣的需要追趕。我依賴這些需要。消費讓我感覺到自己正在參與大城市旺盛的生產活動。我也從屬於這種新陳代謝的感覺,也就是在我支付賬單的時候,我可以得到某種暗示,我可以更好地進行生產活動。大學畢業後,我接連幾次在媒體公司的考試中落選。我想做電視台製片人,卻又沒有勇氣長時間學習,趕忙把目光轉向外國製藥公司。工作三年,沒攢下多少錢,容貌卻比以前好看了。不單是皮膚整潔,而是包括所處的環境、營養狀態、心理安全感、從容、自信等所有因素在內的「總體臉色」。當然,有人天生就是這樣的面孔。藝人或名流大抵如此。我憧憬這樣的光芒,同時也反感。因為感覺他們健康得過分。不過我終究還算是追隨同齡女性潮流和規則的人。進入公司之後,我從銀行借了職場人貸款。首先拿這些錢換了房子。雖然只是位於首爾郊區的普通單居室,可是在我以前租過的房子中算是最寬敞、最舒適的了。最初的舒心漸漸變為貪慾。為了重複體會定居的感覺,我經常買各種東西裝飾房間。對於薪水發放日期的確定和期待,加重了我對更漂亮物品、更時尚物品和更安全物品的關注。我常常盼望生活質量能夠再提高一拃……九厘米也好。奇怪的是,那麼多東西當中,竟然沒有「恰到好處的一拃」。要麼不夠,要麼超過。也許這世界本來就不是按照慾望的尺度定價。我還年輕,賺錢的日子還很多。懷著盲目的樂觀,我總是選擇超過一拃。而且我認為自己有資格做出這樣的選擇。

雙臂微張,保持平衡,我沿著地鐵台階走下去。穿高跟鞋的時候,下樓要比上樓更小心。天氣很好,胸口和腋窩很快就出汗了。走進地下通道,陳舊的水泥氣味撲面而來。那是給人以「避難」感覺的陰影的味道。我從包里拿出手機看時間。突然,我像預先想好或者假設預感成立似的,視線停留於指尖。

「怎麼辦?」

我轉頭看了看地下通道入口。透過方形洞口的陽光刺得眼睛酸痛。或許從提前一小時出門的瞬間開始,我就在思考「手」。明明已經決定了,明明是考慮到各種可能性才出門,可我還是有點兒猶豫。不一會兒,我又朝明亮的光芒走去。

商店外壁全部都是玻璃窗。我像個笨賊似的躲在附近的柱子後面,觀察動靜。手足基礎一萬元;常規一萬五千元;貴賓;脫毛;文眉……玻璃壁上貼著覆膜紙做成的服務項目列表。基礎是什麼,常規又是什麼?一萬元,夠買五六塊國產豆腐了。正當我猶豫不決的時候,我和老闆娘目光相遇了。她迅速捕捉到初行者的遲疑,沖我莞爾一笑。我想離開,最後還是推門進去了。那是春天,裡面已經開了空調。店裡有位姑娘正挽起褲腿洗足浴,還有一位阿姨在美甲。兩名稚氣的美甲師正殷勤地陪她們聊天。憑藉多年的消費經驗,我知道自己暴露出了膽怯,於是努力表現得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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