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是夜,這裡有歌

冬夜。月朗星稀的夜,清爽的首爾之夜。風猶豫不決,像擔心自己的身體會發出臭味的老人,不由自主地變得軟爛,不由自主地發出春天的腥味。距立春還有半個月,城市卻像患了感冒,為了應付換季而出現了隱隱的低燒。

「我的座位在哪兒?」

磁帶里流出遙遠國度的語言。儘管沒有人看,龍大還是尷尬地跟著朗讀中國語基礎會話。

「我的座位……在哪兒?」

冷颼颼的夜晚,似乎只想讓知道的人知道,從「立春」標牌上面落下的粒子悄悄混入風中。磁帶靜悄悄地轉動。黑暗的計程車里,計價器和儀錶盤閃閃發亮。龍大抓著方向盤的手上滲出汗珠。他從小就經常發燒。這都是因為他的母親長期在市場里賣狗肉湯的緣故。整個學生階段,他帶的午餐配菜不是甜蘿蔔或五香豆,而是狗肉。煮狗肉、蒸狗肉、炒狗肉、烤狗肉、不知道怎麼做成的狗肉……過生日的時候,只有回頭客才能吃到的狗鞭輕巧地盛在他的飯盒裡,讓他面紅耳赤。他的母親是一位「沒什麼手藝,卻相當自負的餐廳老闆」。驚人的是,直到餐廳關門,他的母親也不曾意識到這個事實。飯店冷冷清清,剩肉堆滿冰箱。母親把部分剩肉做給孩子們吃。當時他處於長身體的階段,經常感覺餓,當然也沒有什麼怨言。龍大的臉頰泛著紅光,稍微有點兒禿的額頭總是流汗。別的家庭成員並非如此,只有龍大是這個樣子。他擔心自己會被別人當成弱者,或者顯得過於猥褻。因此,他養成一個習慣,和別人握手之前總是下意識地在褲子上擦擦手。高中體育課,和女生一起跳民族舞的時候也是這樣。拉著女生的手轉一圈,同時迅速去擦另一隻手。換過手再轉一圈之後,又去擦另一隻手。看上去他似乎在跳和別人截然不同的舞蹈。那天夜裡,龍大在車裡沒開暖風,當然也是有原因的。

剛才的句子再次從錄音機里流出,聲音里滿含著確信,該知道的人會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意思。四種聲調在龍大聽來就像深夜在山裡遇到四條岔路……因為錄音環境不好而混著雜音的外國語,猶如從更遠地方發出的無線電波,顯得頗為急切。公路上,「空車」排成長隊。龍大在隊伍最後等待客人。前幾天他背過一句,「多少錢?」以前學過「我從韓國來」。除此之外,還學過「謝謝」,「對不起,我叫龍大」。「喜歡」「討厭」「你好」這幾句也知道。雖然學得不成系統,也沒什麼頭緒,不過這都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用語。龍大利用沒有客人的時間聽中國語磁帶。厭倦了就打開收音機,不耐煩的時候也會連續幾天不聽。他努力每天至少背會一句話。他並不喜歡學習,只是為了消磨無聊而鬱悶的時光,做些自己不喜歡的事,這樣似乎也不錯。堵在公路上的時候,他的鬥志更加強烈。「我早晚會離開這裡」,這種暗示讓他得到安慰。聽說中國是個充滿希望的地方。

陌生的語言怎麼也說不出口。中國語不像語言,而像唱歌。不僅單詞和語法,還要記住句子的語調。妻子鼓勵他說,越南語有六種聲調。六種也好,四種也好,都同樣複雜。他在兩年前決定要學中國語,正式學習還不到兩個月,而且只是坐在駕駛席上反覆聽簡單的句子。總好過抽時間去輔導班,或者坐在區圖書館不到十分鐘就趴在書桌上睡去,而且是穿著畫有椰子樹的白襯衫,戴著金項鏈。對龍大來說,休息日彌足珍貴。上了年紀的公司前輩說,做這種工作賺錢,就意味著縮短自己的壽命。儘管如此,他還是每天工作十七個小時。龍大平均每天工作十四小時。星期天主要用來睡覺。妻子勸他,如果沒時間學習,可以利用工作時間。輕輕鬆鬆,每天只背一句話。妻子說在電視上看到一名修理工用這種方式學會了五種外語。每當說出一句中國語,他混濁而無知的眼裡都會閃爍著從未去過的國家的風景,遼闊而歷史悠久的大陸、無法相信卻又試圖相信的謠言遍布的古城。龍大仔細回味自己說過的話。「我」是我,「的」是的,「座位」和「在哪兒」分別是座位和在哪兒的意思,連起來就是「我的座位在哪兒」。

在哪兒,「哪兒」永遠都很重要。知道這個答案,才能停下或出發。妻子讓他不要忘記「在哪兒」這個單詞。這個單詞可以帶你去想去的地方。至於如何到達,可以由你決定。出人意料的是,很多人都對迷路的異鄉人非常親切。去外地的時候,重要的不是回答,而是有勇氣提問。妻子用很簡單的韓國語做了解釋。每當聽妻子說這些,僅僅因為自己聽妻子這樣說話,他就覺得自己是可以聽這些話、有資格聽這些話的男人。「這個女人,對我來說有些過了」,就是這種感覺。這個女人相信,只要真心交談,彼此之間就不可能存在誤解。對於溝通的問題,這個女人的自信簡直到了純真的程度。妻子很年輕,工作也出色,就是少了點兒學問。當初,他擦完手上的汗和她握手,那個北方女人像尊重世界上最小部落的禮節似的笑著跟隨。那個笑得蒼白、死得漆黑的女人。發出「在哪兒」的時候,他想起了那個女人。龍大喜歡妻子試圖解釋或表達的樣子。如果對象是自己,就更喜歡了。總是因為渴望說話而瞪大的眼睛,像地球的軸……朝著對方傾斜十五度的心,儘管自己也會因為坡度而滑倒,然而每當疼的時候,她只是「啊」地叫一聲。她對龍大是真心的。

龍大從小就飽受蔑視。家庭的恥辱,家族的蠢貨,被忽視的人,每家每戶都有的討厭鬼。有一次,他聽見嫂子大聲說他的壞話。那時哥哥的豆腐廠破產了,哥哥失蹤,輾轉於各個旅館。嫂子不堪討債者的折磨,每天到鎮上旅館搜找。不僅是錢的問題,而且孩子爸爸斷了聯繫,嫂子感到孤獨,在回家的大巴上獃獃地流淚。後來嫂子求小叔子幫忙,讓他和自己一起找。

「你知道小叔子龍大怎麼說嗎?」

家裡的女人們在對面屋裡交頭接耳的情景展現在眼前。

「他要求嫂子支付油錢,摩托車油錢。」

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哥哥的事情,他大哥平時對他多好。嫂子情緒激動。每到節日,這個話題就會反覆提及,很多人不以為然,聽起來倒是很有趣。男人們品嘗著祭祀用酒,充耳不聞。龍大默默無語地撕著魚乾,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只能嬉皮笑臉。根本不知道這樣的表情有多麼糟糕。

「我一嫁過來就發現了。我在地里摘辣椒,小叔子在廊台彈吉他。公公也不說什麼。」

重要的是,嫂子說得沒錯。退伍之後,龍大先後做過中餐館外賣員、理髮店助理、酒吧服務員、小區保安。大部分都是哥哥千方百計幫他安排的。龍大哪件工作都沒能堅持到底。經常一聲不吭地曠工,老闆說一句,他反駁十句,然後奪門而去。不識時務地插嘴客人的對話,也是常有的事。每當這時,哥哥都要去找店鋪老闆、自己的前輩或朋友說情。龍大闖禍後,家人的反應是「早就知道會這樣」。後來龍大自己也這麼認為了。第一個被龍大介紹為媳婦的女人——雖說是淪落到窮鄉僻壤的茶館服務員,也長得太丑了。最後她帶著龍大數額不多的摩托車事故保險金——逃跑的時候,人們依然保留著「不足為奇」的態度。幾年前的中秋節,龍大喝醉酒,騎著摩托車去了祖墳,路上失去重心,摔倒在地里的田埂上。那時,親戚們都在熱辣辣的秋陽下俯視龍大。龍大記得他們的面孔。哥哥的困惑,嫂子的輕蔑,侄子的鄙視,其他兄弟姐妹們的冷笑,背對陽光看熱鬧的人們的奪目的蔑視。

七年前,他來到首爾。當時家裡正因為母親住處問題鬧得沸沸揚揚。龍大毀掉了一個不動產協議。公司破產,收走了靠種宅邊地為生的母親的房子。本來以為只是做擔保,但是不動產中介,也就是龍大的前輩同時把房子賣給兩個人,然後就失蹤了。房子是龍大和母親一起居住的地方。那是一棟白色混凝土牆壁流淌著污水、看上去很狼狽的西式房屋,然而對母子二人來說,卻是不可或缺的安樂窩。房產證上的房主是活動於大田某地的流氓。每天都有奇怪的男人來家裡。他們穿著西裝,在龍大家門前搭起平板床,摟著小姐喝酒鬼混。他們肆無忌憚地從母親的宅邊地里摘辣椒和生菜,舉止放肆,鄰居們看了都覺得難為情。龍大不知如何是好。流氓們的歌聲一天比一天高。年近四十,卻連張存摺都沒有的龍大幾乎無計可施。這次又要由哥哥出面。最後,龍大離開了家門。沉默寡言的哥哥打著龍大的耳光說:「這個混賬,什麼都敢做。」那天夜裡,受到流氓們俗套而嚴重威脅的夜裡,在朦朧的黎明,龍大悄無聲息地離開不祥的狗吠,不住地回頭。他的臉看上去比大他十歲的大哥還要蒼老。當時他三十七歲,已經過了離家出走的年紀。獨自來到首爾的他,習慣於人們的拋棄和失望的他,面對城市的快節奏依然不知所措。不諳世事的老光棍,被目光深邃的朝鮮族女人的親切徹底迷醉,也就不足為奇了。

姓林,叫明華,來自吉林省延吉市。那是韓國語和北朝鮮的朝鮮語,以及朝鮮族的朝鮮語混合使用的城市。明華會說中國語、朝鮮語和韓國語,說得最好的是中國語。多種語言在乾澀的風中混雜,在大陸翻滾。有的枯寂,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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