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歌利亞

淫雨不斷,西瓜索然無味。夏天嘛,這也正常。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日子。有時堅硬的地球在太陽下慢慢變軟,像熟透的甜柿子失去了糖分;有時形成於遠方的氣流來到這裡,影響了我;還有下雨,經常下雨,總是下雨的日子。換而言之,也是世界漸趨無聊的日子。

父親去世不久,雨季就來了。村中路斷,學校放假。很長時間我就待在家裡看大樹。那是委身於颱風、不停搖晃的古樹。即使在白天,大樹也投下黑色的陰影,站在那裡猶如異國的神,伸出許多條胳膊,雙眼緊閉——時而朝左躺卧,時而轉向右側,如此反覆。每當有風吹來,它的葉子就唰唰移動,像躲避捕食者的魚群。一千片葉子有一千個方向。一千個方向有著相同的意志。生存,以樹的名義繁殖,以樹的名義死去。儘管不知道怎樣死去才算大樹應有的生活,然而這無疑是長久以來鐫刻於物種內部的東西。整個雨季,古樹扭動身體。不知道這動作是被牽引,還是支撐下去的努力。彷彿有根的生物理應如此,在順應和抵抗之間微妙地起舞。恐怕百年以前就這樣聳立。這讓我滿意。隔著落灰的玻璃,被刪除了聲音的風景靜得出奇,而且怎麼看也看不厭。

母親擔心父親的墳墓。看完新聞,她到處打電話,好像還想找人去祖墳。可是外面幾乎沒有人。村裡的男人在激流中消失之後,更是如此。妻子尋找男人的哀鳴被雨聲淹沒,傳不出去。有人說這是幸運。人們說這是五十年不遇的暴雨。

淫雨連綿的幾天也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時期之一。不是心情黯淡,而是因為家裡停電。這地方像農村,天黑得很早。只不過名叫大安都市罷了。很久以前,離開首都的人們在曠野上安營紮寨,所以這也不足為怪。即便是供電正常的日子,只要太陽落山,村莊也會立刻沉入黑暗。那是僅憑几縷光線驅趕不走的悠久而原始的黑暗,也是我們束手無策的黑暗。人們常常被自己的心跳迷惑,夢見自己脫鞋上路,或者剋制不住莫名的焦躁,脫掉衣服,爬上妻子的身體。我不確定,只是覺得應該這樣。我們緊抓著繩子徘徊的時候,繩子的盡頭卻盤踞著不停眨著細長眼睛的原始人。他們總在注視我們。而且陰雨季節的體味更濃。夏天讓我們想起自己散發著什麼樣的氣味。地上有呼吸的物種和沒有生命的物種,所有的體味掀起水霧,猶如幽靈般醒來。暴雨中,事物變得模糊。越是這樣,越煥發出奇異的生機。

周圍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偶爾有狗吠聲,汪汪——餘響更加突顯出原野上的寂靜。人們沒有動靜,不知道他們都在想什麼。也許自己想辦法躲避,也許像我們這樣待在家裡一動不動。要麼就是全部,死了……村裡空蕩蕩的。整個社區被指定為拆遷區域之後,人們陸續離開了。有段時間外地人頻繁出入。數錢的人、掛橫幅的人、拿相機的人、祈禱的人,還有舉著盾牌的人。各種話語相互交流,也發生了很多事情。常常有成年人在路邊哭泣。老百姓家的大門上相繼出現了類似於大衛之星的✕。然而不同於《聖經》里的故事,那不是拯救我們的標識。我們都知道。

父母搬到江山公寓是在二十多年前。別看現在又老又舊,被視為醜八怪,當時卻是說到「公寓」便什麼都好的年代。人人都想住公寓。至於建築是否美麗以及建築物的歷史,這些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公寓具備的上升形象、功能和潮流。我們知道的大部分「混得不錯」的人們都住公寓。父母當然希望自己也屬於這裡。江山公寓是「┓」字形的四層建築,總共能住十六戶人家。我們住的是三層最盡頭的房子。建築物陰森森地矗立在市郊,建在矮山半山腰,可以俯視下面的村莊。當時正值國土開發熱潮,公寓建得飛快,人們都以為公寓本來就是這樣。沒有學問,一無所有,僅憑焊接技術賺錢的父親能入住這裡,感覺非常自豪。畸形的外觀和窄小的面積都無所謂,反正住在這裡的時候父親非常舒心。

現在幾乎沒有人住在江山公寓了。自從用紅色油漆塗滿大✕之後,人們都消失了。堅決拒絕搬家的幾戶鄰居,斷電之後也只好捲鋪蓋走人。現在,留在這裡的只有兩個人:母親和我。沒有人住的建築飛快地荒廢。我們驚訝地注視著堅固的混凝土牆壁像熟透的水果一樣腐爛。走廊里堆放著垃圾和建築材料。雨水頻頻湧進空房子破碎的玻璃窗。公寓已經千瘡百孔,張著黑色的大嘴,周圍縈繞著潮濕而陰冷的氣息。每到夜晚,高聳在山腰的拆遷公寓的輪廓依稀呈現。周圍漆黑,照亮四周的地方只有一處,那就是我們家。那是手電筒或蠟燭勉強發出的光芒,岌岌可危。遠處偶爾傳來狗吠聲。被人遺棄的寵物狗關在房間里,餓得直哭。我找過幾次,試圖放它出來,可是沒有用。因為叫聲的發源地時時刻刻都在變化。一次是地下,一次是二樓,有時又是隔壁。毫無頭緒,陰冷恐怖……那幾天,我和母親不得不忍受著棄犬慢慢死去的聲音。每天早晨,這聲音隨著空蕩蕩的建築物內臟深處嗚咽的風傳來。有一天,當聲音停止的時候,我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母親和我在牆壁出現裂縫的衛生間里大小便,在斷了天然氣的廚房裡吃飯,在風扇停轉的房間里睡覺。我們知道,我們不可能永遠留在這裡。江山公寓正在緩慢地自我坍塌,正在自殺。即便如此,我們也只能苦苦支撐。我們無處可去。我們處於喪期。父母還清銀行房貸的時候,我們接到了拆遷通知。歷經二十年,我們終於成為這房子真正的主人,突然有人站出來,聲稱自己是新主人。補償金少得可憐,走到哪兒都不夠買房子。跟著村裡的大人們,父親不安地參加各種會議。當太陽升起,他又要滿臉歉意地趕到新城市的施工現場去蓋樓。他蹲在施工現場的角落裡,焊鋼筋,接管子。某一天,突然有陌生人找來說父親去世了。父親爬到四十米高的塔吊上失足墜落,我們不知道是否屬實。

父親去世不久,村裡開始下雨。嘟——第一滴雨點落在額頭上的時候,人們齊刷刷地仰望天空,然後又不約而同地做出同樣的表情。

「謝天謝地。」

人們正被持續幾個月的暴熱和乾旱折磨得疲憊不堪。農田裡塵土飛揚,地面都裂開了縫隙。原野上的草木也不遺餘力地對抗饑渴。本來就已經人心惶惶了,面對殺人般的炎熱,人們都流露出憤怒的神色。可是那天,碎積雲拖著沉重的軀體從遠處緩緩靠近。隨著烏雲的移動,巨大的影子籠罩了村莊上空。我靜靜地把手伸向黑暗的虛空。滴答——手心感覺很涼爽。隨後是第三滴、第四滴雨點打濕了臉頰,唰唰……大雨傾盆。這是開始。

每天都下雨。雖說是全國範圍內的降雨,不過其他地方的情況我不得而知。我安下心來。路斷了,很長時間內應該不會有勞務公司的人進進出出,公寓里令人窒息的熱氣也會大大消減。我沒想到的是,誰都不能來找我們,同時意味著我們自己也寸步難行。電斷了,電視和電話沒有信號,上網和手機充電也不可能了。我們無法了解外界的消息。我們只能等待,等待雨季結束,等待救助隊在發生糟糕的事情之前趕到。我相信,世界上至少有一兩個人還記得這座即將拆遷的公寓里還住著人。當初大動干戈地驅趕我們,怎麼可能忘記呢?

母親往浴缸里放滿水。隨時都有可能停水。雨下個不停,大部分可以盛裝液體的容器都接滿了水。大橡膠盆自不必說,洗臉盆、水壺、水桶,還有各種顏色、各種形態的玻璃杯……甚至家裡所有的袋子都用來裝水了。去年腌泡菜剩下的藍色塑料袋、用來保存食物的保鮮袋、櫥櫃抽屜里大大小小的袋子也都派上了用場。接備用水的時候,我心裡疑惑,有必要這樣嗎?難得看到母親如此專註地做什麼事,我也不得不幫忙。我不夠體貼,也不會撒嬌,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件事了。裝滿水的袋子密封成圓形,保存在父親的房間里。大容器放在地上,小容器放到書架和書桌上面,加起來數量驚人。透明的袋子熠熠發光,像夢想孵化的外星蛋,又像貼在動物內臟上的水泡或腫瘤。父親不在的房間里堆滿了水袋子,裡面偶爾會靜靜地冒出氣泡。

故人的房間里放著炕桌和舊錄像機、各種各樣的運動器材。每個家庭都能看到的雜亂房間。能讓房間顯得特別的只有書桌上的銀色獎盃。那是十幾年前,父親在公司內部運動會上打羽毛球贏得的獎品。雖然是銀獎,卻是他平生唯一的獎品。祝賀獲獎的老套語句上站著伸展雙臂的勝利女神。勝利女神的臉上透出幾分憔悴,鍍金的乳房上面蒙了灰塵。父親生前喜歡運動,有空就教我,甚至還在半夜把我叫醒,要教我游泳。那也是那年夏天我得到的九歲生日禮物。當時正好有流星雨,父親帶我去了河邊。直到揉著惺忪的睡眼走到河堤,我還全然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聽說父親臨死前還在練習體操。很多像父親這樣為了拿到拖欠工資而參加示威的人們輪流爬上塔吊,公司方面切斷電源,夜裡非常黑暗。隨時都有可能強制鎮壓,所以不得不小睡片刻。午夜過後,體溫急速下降,很自然地就會睜開眼睛。即使在初夏時節,站在開闊的塔吊上面,風還是很冷。所以只能做徒手體操,直到天亮身體變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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