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子

薔薇公寓建在低矮山丘削成的絕壁之上。從遠處看是平緩的正六面體,實際上卻是十字結構。算上地下和閣樓共六層,住著三十來戶人家。我曾數過生鏽的信箱個數,確認了這個事實。除了兩次來找我、嫌我腳步聲太大的樓下小夥子,我幾乎沒見過其他鄰居,只能憑藉猶如日常生活的碎屑般飄進窗戶的細微線索,猜測每家每戶的情況。有一次,樓下響起很奇怪的動靜。深更半夜,慶尚道男人好像在嘀咕什麼。我聚精會神地傾聽,知道他是在打人。低沉而粗野的嗓音,咔嚓、咣當、啪啪的響聲,男人不停地用不易聽清的語氣反問、催促和諷刺。聽聲音不像是喝醉了酒或者憤怒發火。他很從容地折磨對方。我縮著肩膀走到窗前,察看動靜。外面漆黑,什麼也看不到。我蹺起腳後跟,身體傾斜。四車道公路的噪音常常吞沒了男人的聲音。我擔心吵醒丈夫,只好作罷。分不清是幾號傳出的聲音,當然我也怕自己惹上麻煩。男人的嘟噥大約持續了一個小時。挨打的人沒有任何回應,連聲呻吟、尖叫和啜泣都沒有。彷彿不在那裡,又像壓根兒就不曾存在。我回到被窩,緊貼著丈夫的後背。丈夫身上散發著熟悉而甜美的汗味。我專註於丈夫的體味。當男人聲音終於停止的時候,我已經沉沉睡去了。當然了,這種事很偶爾才會發生。平時,縈繞著薔薇公寓的空氣里只有傍晚時分烤魚的香味,或者國家足球隊比賽的日子裡人們發出的「哇哇」聲,還有曬在窗邊的花盆的寂靜、隔壁孩子的哭聲,以及通知快遞順利到達的輕快的門鈴聲。不過最近地下也傳出過呻吟。大概是凌晨一點左右,突然有人發出「啊——」的慘叫。也許是因為委屈,按捺不住憤怒而獨自發出的吶喊。我驚訝地坐起身來,可是之後再也沒有任何動靜。那天四點左右,那人又「啊,啊,啊——」連續叫了三聲。僅此而已。

薔薇公寓的十字結構為每個房間提供了不同的風景。除了洗碗池上方大小如擱板的窗戶,室內的窗戶只有玄關對面的一扇。窗戶佔據了半邊牆的一半。我們決定搬到這裡,其實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恍惚間湧入整個房間的陽光。相對於面積來說便宜的價格。緊鄰地鐵站的距離。雖說推拉式的簡陋紗窗有點兒不便,然而這樣的條件已經不錯了。為了找房子,我們吃了不少苦頭。利率太低,幾乎沒有傳貰房 。即使有傳貰房,傳貰金也比我們手頭的錢貴出幾千萬。騰房的日子臨近了,還沒找到合適的房子,正在著急的時候,我們發現了薔薇公寓。我們近乎草率地急忙簽了合同。搬來一個月後,我們才知道這裡已經被指定為拆遷區域。

我們的房子直接連著單元樓後面的懸崖。懸崖有十幾米高。從我們住的四層看則顯得更加遙遠。絕壁下面緊挨著一排排的老舊住宅。大部分都是單層、紅瓦房頂、建成三十年以上的房子。儘管看起來無比寒酸,然而最初在這裡豎起大梁的人們,心裡肯定洋溢著自信和對未來的期待。這就像因為貨幣政策變化,一夜之間變成白紙的一九六○年代的紙幣,如今紮根的自豪感也變得毫無意義了。人們管這裡叫作「A」。在新林洞、上溪洞、里門洞、九老洞、三清洞,到處都有這樣的房子。A區被路邊的旅館村和排列在絕壁上的單元樓村團團包圍,面積差不多有中學操場的兩倍大。今年夏天,這裡將撐起無紡布做成的帳篷,從而顯得更加孤獨。

薔薇公寓和A區的邊界,也就是絕壁的下面長著茂盛的雜草。草在長期無人光顧的土地上恣意生長,給人執著而貪婪的感覺。那個地方,偶爾會有從未見過的昆蟲爬入薔薇公寓。那些青色、圓滾滾、蠕動的東西讓人很反感。好像是入住三個月後吧?一隻手指大小的昆蟲爬上了放在窗邊的收納箱,我大吃一驚,連連跺腳,卻又不敢用衛生紙捏起來,只好噴殺蟲劑。淡綠色的蟲子慢慢地蜷縮著死去了。前幾天在衛生間又看到什麼黑色物體逃入下水道,我嚇得失聲尖叫。原來是和甲蟲差不多大的蟑螂。以前住的房子里也不是沒有蟑螂和螞蟻,然而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的蟑螂。我使勁往浴室地板上噴酸性洗滌劑,然後給丈夫打電話。正在大丘出差的丈夫說沒關係,那東西不會常住室內,只是過路的蟑螂,讓我不要擔心。後來蟑螂又出現過幾次。更恐怖的是不起眼的小蟲子。黑暗之中,胳膊上能感覺到輕微的蠕動,開燈看時什麼都沒有。感覺到了,卻又抓不住。從窗戶進來的嗎?裝空調時打的孔和細微的縫隙都仔細檢查過了,真不知道它們究竟是從哪兒進來的。

以前住在這房子里的是中國人。他是附近大學的交換生,住了兩年就回國了。他把這個房子當成了垃圾場。不知道是因為他和以怪僻著稱的主人老太婆關係不好,還是因為反正要離開。我記得老太婆不給學生退押金,學生父母惱羞成怒,不動產老闆問我可不可以先交清餘額。我們穿著鞋進入這個房子。401號內部幾近腐爛。地板革漆黑,好像從未擦過。衛生間到處都是霉點,根本進不去。不動產老闆看了看我們的臉色,說要給我們重新粉刷,換地板革。但是,他沒有遵守承諾。搬家前一天,我們使出渾身的力氣打掃衛生。猶豫著要不要換地板革的時候,疲於協商和爭執的丈夫反對說,不要為他人做嫁衣。我們搬家前幾個小時,老太婆在傍晚時分找來兩名工人,敷衍了事地做了粉刷,還要去了二十萬元。 房間里堆放著各種粉刷用品和垃圾。我們忍氣吞聲地收拾。明天早晨就要搬家了,我們別無選擇。「畢竟房租便宜」「干一天活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互相安慰,努力不讓不祥的徵兆污染我們的未來。那天,我們使用的洗滌劑超過五種。噴霧器形式的除霉劑、雪白的海綿、尖嘴的馬桶清洗劑、疏通下水道的洗滌液、油污專用清洗劑……此外還準備了鋼絲球、抹布、拖把、笤帚、橡膠手套、廚房用紙、干毛巾等各種清掃用品。世界的某個角落裡竟然存在著功能如此齊全的洗滌劑,這讓我很放心。等到萬事俱備,我很興奮。房子太糟糕了,我反倒冒出把它裝飾得漂漂亮亮的慾望。窗戶掛上原色捲簾,一側牆壁貼上帶有花紋的裝飾壁紙,再加幾個玲瓏的花盆,氣氛立刻變得不同。清掃沒有想像的容易,擦地板就用了四個多小時。地板革上挖了很多凹槽,模仿實木材質的感覺。那些凹槽之間滿是污垢。我戴著橡膠手套,使用高濃縮洗滌劑做成的海綿清掃地面。跪在地上用海綿擦一遍,再用衛生紙擦掉髒水,然後用浸水的海綿揉搓,再用濕抹布擦,最後還要用干抹布擦乾淨。想到我們的皮膚會直接接觸到地面,那就不能敷衍了事。401號被過量噴洒的酸性洗滌劑浸得濕漉漉的。我和丈夫擦著地,鼻涕和淚水不停地流下來。清掃冰箱和洗碗池、擦窗戶、整理玄關等瑣事做完之後,已經過了凌晨四點。我們捆起垃圾袋,洗手,喝水。然後,我和丈夫在極度的疲憊中不約而同地靠在洗碗池旁,急匆匆地交合。

完事之後,我站在窗前喝水。丈夫不知什麼時候走到我身邊,從後面抱住了我。猶如水坑般凹陷下去的A區域,幾盞路燈發出白茫茫的光。

「那是樹啊?」

「哪兒?」

丈夫抬起手指,指著某個地方。

「那兒,就在那家的院子里,不是嗎?剛種上的時候應該很小,你看,現在佔據了整個院子,隔壁的房頂都被蓋住了。樹比房子都大啊。」

我撫摸著丈夫的胳膊。

「長到那麼大,需要多久?」

「怎麼說呢,大約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真的好大啊!也許早在這個村莊存在之前就有了。會不會有三百歲了?……哎呀,不知道。」

這棵樹叫什麼名字不得而知。我們默默地凝視窗外。孤零零地站在市中心的大樹的黑色輪廓,正在風中神聖而美麗地搖曳。

那段時間,每天都很幸福。我們陸陸續續買了些盆栽,據說葉子能釋放陰離子的虎尾蘭、芬芳的迷迭香、適合紅色花盆的黃金香柳、小仙人掌、薄荷、橡膠樹、龍血樹。希望它們能把簡陋的婚房點綴得綠意盎然。太陽升起,我會打開窗戶,疊被子。熱水器調至溫水。撒出新一天的第一泡尿。既然進了浴室,我順便擰乾抹布,等待水溫變得合適的時間用來掃地。書桌和裝飾櫃每天都要擦拭,從不懈怠。偶爾我會好奇,這麼多灰塵是從哪兒飛來的,構成這個世界的粒子究竟來自何方?每天擦,每天掃,還是無法徹底清除。有一天,我正在拖地,忽然就靜靜地蹲在地板上了。四四方方的陽光斜斜地照著地板革,我發現有什麼東西在正方形里隱隱地蕩漾。那是地板映出的遊絲的影子,也是在我腳下神秘蕩漾的春之氣息。我頓時激動地感嘆:「啊,原來看不見的東西也有影子。」清掃結束,我開始洗澡。啊,熱水的感覺。還有愉快的擔心,我會不會因快樂而中毒呢?薔薇公寓的鍋爐太過陳舊,溫水不正常。開始先出熱水,漸漸變成溫水。洗頭的時候,我用右手抓住淋浴器,左手握著水龍頭,感覺水涼就把水龍頭輕輕擰向「溫水」。下午買菜做飯,也不忘結識乾洗店、副食店和肉店的老闆,開拓值得經常光顧的店鋪。

薔薇公寓比我們的第一間婚房寬敞明亮。搬來之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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