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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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下午,秋林坐辦公室,接到縣委辦公室一個電話,讓他五點左右去縣政府食堂參加一個飯局。秋林有點莫名其妙,不曉得這餐飯是什麼來由,問了,對方只說是招待一個重要客人,讓秋林去作陪。

秋林心中猜疑,只等到落班時間趕到縣政府。一到場面才曉得,原來是北京的老戴來了。老戴看上去精神很好,一身灰色西服,配一條鮮紅領帶,鼻樑上還擱著一副玳瑁茶鏡,看上去不像老領導,倒像是一個港商。

飯局安排得闊氣,茅台酒,中華煙,黃魚全部上了。縣裡四套班子領導全都到場,坐了一圈,秋林土特產公司經理官職,在裡頭竟成了芝麻粒大一個。秋林後悔自己貿然來吃這餐飯。要曉得這個場景,定尋理由推脫。

老戴當然不曉得秋林心思,還熱情將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隆重介紹秋林事迹,稱讚秋林有膽識,有魄力,敢孤身闖北京,拉回兩艘輪船,是實實在在的人才。秋林聽了,更是覺得如坐針氈。好容易說完秋林,老戴終於說到自己事情。秋林聽了,這才曉得老戴已經離休,這次回來,是要在家鄉辦廠。

老戴說,我這次回來,就是想回報家鄉。家鄉好山好水,我就是想在這好山好水上做一篇文章。離休前,我去國外考察,發現國外最流行的飲料不是別樣,卻是我們這裡最常見不過的礦泉水。這礦泉水雖是常見,但富含營養,對人的身體最好。我們這裡,到處都是好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我這次來,就是要辦一個礦泉水廠,將家鄉的山水賣到全國去,賣到全世界去。

老戴話音剛落,在座的領導紛紛讚歎老戴眼光獨特。老戴激動,端起酒杯站起來。老戴說,我雖然離休了,但是國家這麼好的形勢,我覺得我還能幹番事業出來。本來,以我的人脈,尋投資不是問題,但我想表明我的誠意,表明對家鄉人的感情,這次不要別人一分銅鈿,只把我多年積蓄拿出來,和縣裡合作辦這個廠。人生難得幾回搏,我這個老革命也要在改革開放的浪潮里搏一把。說完,又引來一片掌聲,眾領導紛紛走到老戴前敬酒。

飯局結束,老戴意猶未盡,把秋林叫到他的賓館,又暢談了一番國內外政治經濟形勢以及自己辦礦泉水廠的思路。老戴講得頭頭是道,秋林聽得佩服,心裡想,畢竟是高級領導幹部當過,眼光和想法都與常人不同。

從這天開始,老戴便留在此地忙碌,批執照,尋土地,買機器,招工人,很快,礦泉水廠就辦了起來,還取了個「家鄉人」的牌子。礦泉水廠辦起來後,老戴又尋關係,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辦了一場「家鄉人」礦泉水的首發儀式,縣裡幾個要緊領導和老戴的一些北京離休朋友,都來為「家鄉人」礦泉水站台,真是鬧了很大一番動靜。

但好景不長,老戴的礦泉水廠就辦不落去了。這一日,秋林到供銷社開會,鮑主任告訴秋林老戴已經回了北京。

秋林詫異,說,怎麼會,我看生意蠻好,每個單位都在發家鄉人礦泉水。

鮑主任說,靠縣裡幾個單位支持能有什麼花頭?外面市場根本打不開,誰會花鈔票喝這沒有滋味白水?再說了,這老戴也不是做生意的料,他多年從事行政工作,做事情都是講大局,講原則,哪裡適合市場競爭?

秋林說,照理我應該送一送,畢竟幫過我忙,這一走倒有些難為情了。

鮑主任說,不送也好。這老戴畢竟當過大幹部,要面孔。轟轟烈烈鬧一陣,現在搞不下去,一聲不響回北京,也是為了臉面。你去送他,他怎麼面對?

秋林說,也是這個道理。不過,這一回他也真是傷老本了,這次和縣裡合資,用的都是他袋裡洋鈿。

鮑主任嘆口氣,說,時代真是變了,我們這一代,都是從計畫經濟時代一腳邁進商業社會,但什麼是計畫,什麼是商業,到現在許多人還是搞不清楚。特別是我們這樣吃公家飯的,更是糊裡糊塗一本賬。莫看我們表面上都是威風八面,要是哪天被扔到社會上,肯定比老戴還不如。

秋林笑笑,說,鮑主任仕途這麼好,沒必要這樣擔憂。我聽外面傳聞,你要提拔當副縣長了。

鮑主任說,講句心底閑話,我並不歡喜當什麼官,現在這樣早已經足夠,大家小兄弟一起吃吃老酒,混混日子,可以了。

秋林說,鮑主任這閑話講得通透。這樣,今朝我就安排一下,我曉得一個地方,小海鮮燒得地道,我們聚聚。

鮑主任說,好啊,不過就我們兩個吃飯有些單調。唉,本來可以叫聲楊會計,楊會計酒量好,可惜回了上海。對了,要不把你那個什麼春華叫出來,你也正好安慰安慰她。

秋林一愣,沒接話。

鮑主任看秋林一眼,說,開個玩笑,你莫往心裡去。

秋林笑笑,說,要不,我來約個熟人?

鮑主任一愣,猜到秋林意思,說,你可千萬莫跟我提龔知秋,提起他我就生氣。上次那頓飯吃的什麼滋味你忘記了?我一個供銷社主任去看一個百貨商店營業員臉色,弄得好像我跟她搶男人一樣。

秋林笑笑,說,鮑主任,我多句嘴。今朝來,我本意就是想約我們三個一起坐坐。你說了,最要緊是小兄弟們能一起吃吃老酒,我們三個多少難得感情,總不能就這樣冷了吧?

鮑主任聽了,臉色稍微緩了緩。

鮑主任說,我對知秋怎麼樣,你不曉得啊?可現在知秋已經不是老早的那個知秋,女人眠床邊一搭,就翻臉不認兄弟了。這樣做朋友,還有什麼味道?那於楚珺什麼人,我一眼就看穿。現在弄起來兩人要死要活,以後苦頭有的吃。

秋林打圓場,說,知秋人是真好,一直沒交往過女人,現在跟於楚珺久別重逢,難免黏一點。你主任肚皮里撐船,莫跟他見怪。要不,我現在就給知秋打電話?

鮑主任說,都是我自己多事,當初安排他跟於楚珺見面,沒想到他看到這個女人,魂靈都沒了。你定要叫他吃夜飯隨你,但我話要講清爽,你打電話給他,要來,只他一人來。要是帶了於楚珺,這飯我一定不吃。

秋林應了,趕緊打電話。電話里,秋林特意強調今朝就三個人聚會,旁人一個都不叫。知秋自然聽懂秋林閑話,有些猶豫,只說,那你等一等我,過一會兒我再打回來。

擱了電話,鮑主任說,怎麼,他不願意來啊?

秋林說,沒有沒有,好像在忙什麼事情,馬上就打回來。

鮑主任說,算了,你就莫瞞我了。忙什麼忙,定是跟於楚珺討令去了。要是於楚珺不同意,你就是用八匹馬拉,也拉他不動。

秋林尷尬笑笑,說,怎麼會。

過了一會兒,知秋將電話打回來,問秋林到什麼地方吃。秋林說了地方,擱下電話跟鮑主任邀功,說,鮑主任,你看,知秋朋友情面還是看重吧。

鮑主任冷笑,鼻孔里出氣。

鮑主任說,陸秋林,你莫要急著下定論,走一步看一步再講。

秋林笑,陪著鮑主任在辦公室里又吃了會煙。快落班時,兩人趕去飯店,在小包廂里坐下。坐下沒多久,知秋也趕到,果然一個人。

三人坐下,許久沒聚,場面多少有些拘謹。秋林挑起話頭,撮合著碰了幾杯酒,桌上氣氛才稍稍開始緩和。就這樣,三個人吃吃喝喝,多少講些工作家庭事情,氣氛倒也過得去。眼看一場飯局到了尾聲,不曉得是老酒上頭,還是有意,鮑主任開始講起些不咸不淡閑話。

鮑主任說,知秋,要是結婚辦酒席,可不要忘記送請帖啊。你不尋我和秋林,我們兩個還是厚臉皮記著你的。

知秋尷尬笑笑,說,怎麼會,到時一定過來熱鬧熱鬧。

鮑主任說,那我就祝你好運了,別被人當槍使一陣,又扔了回來。

知秋聽了,一愣,面孔迅速倒了下來。秋林見狀,趕緊給鮑主任倒酒使眼色。

鮑主任白了秋林一眼,說,陸秋林,你給我擠什麼眼睛?他還是不是你我朋友?既然是朋友,幾句實話都不能講?龔知秋,今朝既然見了面,我就不跟你講什麼虛情假意閑話,到了哪一步,我鮑一鳴都要反對你跟那個於楚珺。她的底細你又不是不清爽,上海人講閑話,叫白相白相,你玩一玩也就算數了,為什麼非要跟她結親眷?講句難聽閑話,你又不是秋林公司的收購站經理,當初人家看不上你不要你,現在落魄了,你還要搞回收啊?

知秋聽了,半日不響。秋林尷尬,趕緊舉杯,說,來來,今朝難得,我們三兄弟再碰一杯。知秋卻不理睬,繼續低頭髮怔。悶了一陣,突然舉起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站起身說,菜不夠了,我出去加幾個菜。說著,便匆匆跑出包廂。

秋林看知秋走出去,趕緊跟鮑主任說,鮑主任,今朝高興,你千萬莫再講那些不高興閑話了。

鮑主任說,為什麼不能講?一個男人,連句真話都聽不見,有個卵用?陸秋林,我告訴你,這些閑話老早就憋在我肚皮里了。他龔知秋要是真跟那個於楚珺結婚,他一世人就算完蛋了。當年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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