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六章

1

於楚珺拎來一網兜新鮮橘子。

於楚珺說,今天店裡調休,正好有人送來一些橘子,我想起知秋你最歡喜吃橘子,就拿了過來。

知秋納悶,他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喜歡吃橘子。他胃不好,怕酸,少吃水果。

知秋招呼於楚珺坐下,給她倒茶。於楚珺伸手將網兜里橘子取出一捧放在茶几上,往辦公室里四處打量。

於楚珺說,知秋,你真是好本事,將廠子搞得這樣場面。

知秋說,你說笑了,就這麼一爿小廠,討口飯吃。

於楚珺說,這是哪裡的閑話?你這也叫討飯,那我這樣的就要順著地縫鑽進去了。

知秋不知怎麼接話,只是笑,沒響。

於楚珺從茶几上挑出一顆橘子慢慢剝著,問道,知秋,你記不記得,我們已經多少年沒有見面了?

知秋說,有七八年了吧。

於楚珺說,是啊,七八年了,似乎就是一晃的事情。你看我有什麼變化嗎?

知秋禮貌地接一句,沒什麼變化。

於楚珺說,是嗎?還是你頂會安慰人。

知秋又接不住話了,正尷尬,於楚珺剝出一顆橘肉遞給知秋。

於楚珺說,吃一顆,這橘子蜜甜。

知秋想伸手接,可於楚珺卻順勢將橘子遞到了他的嘴邊。知秋一愣,不好意思用嘴巴咬,遲疑一下,還是伸手接了過來。於楚珺臉色變了變,低了頭,悶悶地又剝一個。

於楚珺說,知秋,你究竟還是跟我疏遠了。

知秋說,哪裡的閑話。

拔出一根煙,點了。

於楚珺說,你現在還是一個人?

知秋點頭。

於楚珺說,為什麼?

知秋說,沒為什麼,這麼多年,習慣了。

於楚珺說,你心裡是不是還記恨我?

知秋說,沒有的。

於楚珺說,你不用瞞我,我曉得的。都是我自己作怪,一雙眼睛被煙熏了,被灰濛了,看不清爽人。

知秋心裡咯噔,他曉得於楚珺想說什麼。他不想談此事,但看著於楚珺,又不忍心強將話題岔開,只好接一句,你的事情,我多少聽講一些。

於楚珺神情有些悲愴。

於楚珺說,我曉得,我現在是倒落的人,誰都可以踩我兩腳。你是自己人,我同你講心底閑話,我今朝到你這裡來,也不是什麼調休,橘子也是我路上買來的,當個來由。沒有別樣心思,只是碰到事情心裡委屈,無處訴說,就想著來你這裡講講閑話。

知秋問,你碰上了什麼事情?

於楚珺說,昨天夜裡,我留在店裡盤存。你曉得,盤存麻煩,要錢票物三樣東西都合準,昨天又只我一個,結果一弄就弄到了半夜。店裡有個眾生,姓方,昨天輪著值夜班。半夜出來小便,見我趴在櫃檯上算賬,竟偷偷摸摸走到背後,從腋下伸過雙手,一把抓住我前面。我嚇煞,拚命躲,拚命罵。原以為他被我一罵,會嚇得跑走,卻沒想到我越罵他越嬉皮笑臉,還說,你一個女人,丈夫關了監,沒人用,多少難過。我幫你用用,也是為人民服務。我說,你這個流氓,我要舉報你,讓你去坐牢監。他說,你害你老倌坐牢監,現在又想來害我。但我不怕,沒有人相信你這種倒霉女人的閑話。他這樣說著,亂摸一番後,揚長而去。你不曉得,當時我心裡多少難過,真是不想做人的念頭都有了。可仔細想想,他講得沒錯,我現在在別人眼裡就是這樣一個倒落女人,我能講什麼?我什麼閑話也講不響,只能打落牙齒,往肚皮里咽。

知秋聽了,一句沒響,只是低著頭。

於楚珺又說,說起來我也真是冤枉,原來,他在供銷社裡當領導,我沒沾著半分風光。現在他落了難,我倒跟著受苦。

說到此處,於楚珺竟委屈地低頭抽泣了起來。知秋在旁,不知所措。幸好於楚珺哭一陣,倒也作罷。於楚珺站起來說,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知秋說,不要講這樣見外的閑話。

於楚珺笑笑,說,那我走了,跟你說幾句閑話,心裡舒服多了。

知秋說,再坐一會兒吧。

於楚珺說,不坐了,還要回櫃檯去上班。

說著,於楚珺就往門外走。知秋想送,於楚珺不讓。她走出門,下了樓梯。知秋聽見樓道里鞋跟聲凌亂,像吃醉了酒。知秋聽著腳步聲散去,趕緊走到窗前,向樓下望,只見於楚珺從樓道走出,走到門口,突然停住腳步。她扭過頭,望了一眼窗口的知秋,轉過身,直直往大路上走去。

知秋坐到沙發上,看著桌上散落的橘子皮,隨手捏起了一片,對著窗外的光線照著,黃澄澄的,幾乎透明。

知秋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他竟有些不敢相信,這橘皮是於楚珺剝下的。

2

知秋走到百貨商店門口,看見門口一個虎頭虎腦小鬼正蹲在地上玩彈珠。知秋走到他面前,說,小阿弟,你幫我個忙好不好?

小鬼抬頭看知秋,說,幫你什麼忙?

知秋從口袋裡拿出一元錢,遞給他。

知秋說,你到裡頭去幫我問問,在這裡上班的,有幾個方叔叔。你要是問來了,我這一塊鈔票就給你。

小鬼說,你是不是騙人?

知秋笑笑,將錢塞到他手中。小鬼眼睛骨碌碌轉一陣,起身往百貨商店裡跑進去。過了一會兒,小鬼走出來,告訴知秋,我問過了,只有一個。

知秋便從口袋裡又掏出一元錢。

知秋說,小阿弟,那你願不願意再幫我一個忙?

小鬼一把將錢抓過去,你說。

知秋說,你現在再進去,跟那個方叔叔講,就說他的自行車被人偷了。

小鬼點頭應了,又走進去。不一會兒,他又走了出來,知秋朝他做個手勢,小鬼就飛快地往旁邊一條牆弄跑進去了。

很快,百貨公司裡頭慌慌張張跑出一個燙著頭的男人,他跑到自行車棚那裡,仔細觀察自己的自行車。看一陣,看不出什麼毛病,狐疑地朝四處望一圈,罵了一句什麼閑話,轉身要回百貨商店。此時,知秋便快步從他身邊走過,故意撞了他一下。男人扭頭就罵,你沒生眼睛嗎?知秋一聲不響,飛快抬起右腿,用了五分力,踢向他的襠部。男人被踢了一腳,蝦蛄一樣迅速蜷攏身子,發出殺豬聲音。知秋低頭罵一句「下流坯」,轉身要走。可男人見狀,拚命抱住他的大腿,大叫起來。

打人了,打人了。

男人叫聲很快引來一眾人,將知秋團團圍住。男人抱著知秋的腿說,大家幫忙,他把我打傷了,定要把他送到派出所去。

知秋冷冷地看了男人一眼,說,你們散開,我陪他去派出所。

就這樣,知秋兩個就在看熱鬧的群眾簇擁下,去了派出所。

進了派出所,公安了解情況,知秋只說是自己路上不小心撞到了男人。

男人聽了,頓時著急起來,說,你莫要瞎講,分明是你故意踢的,走路怎麼會撞到我那個地方?

知秋說,我跟你不親不熟,為什麼要踢你?

男人說,我怎麼曉得,你個神經病。

知秋說,不管怎樣,是我撞了你,我賠些醫藥費給你好了。

男人不答應,說,你這個神經病,往我要害地方踢,我還沒結婚,都沒有生過小人。現在被你踢壞了,將來你養我一世。

說著,男人竟像個女人一樣哭喊起來。

知秋鄙夷地看他,說,真有那麼嚴重嗎?

男人說,我的那個東西肯定是被踢傷了,不能這樣算數,公安同志,你們要將他關起來,千萬不能讓他跑了。

因為是小事情,本來公安想調解一下算數。沒想到這男人卻死咬著不放,公安也沒辦法,只得先將知秋關了。

於楚珺聽說柜上那個姓方的眾生被個陌生人踢了襠部,便跟自己事情聯繫在一起,懷疑那個人是知秋,她只跟他訴過苦。於楚珺跑到知秋廠里去問,一問,果然是。

於楚珺去了派出所,尋公安仔細打聽情況,公安告訴她,此事可能要定為輕傷。輕傷案子要坐牢監,於楚珺著急,想來想去,終於被她想到一條出路,便著著急急跑到縣社尋鮑主任。鮑主任聽了於楚珺的來意,趕緊打電話給百貨商店經理。

鮑主任說,你去做那個方什麼的思想工作,可以適當賠點鈔票。我可以告訴你,撞他的人是我的朋友,你這個工作做不好,經理就不要當了。

擱下百貨商店經理電話,鮑主任又想起縣社裡有個人,丈夫正好在派出所里當副所長,便又將她叫到辦公室,囑託幾句,讓她丈夫派出所里照顧一下,莫讓知秋在裡面吃了苦頭。

這一頭,百貨商店經理接了鮑主任電話,不敢耽擱,馬上便去醫院尋那個姓方的男人,夾槍帶棒做他思想工作。另一頭,副所長夫人又聯繫丈夫,讓他不要立案,爭取將此事私了。一番動作,雙管齊下,最後終於沒有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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