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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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林坐在副駕駛室,今朝是陪鮑主任去罐頭廠視察工作。鮑主任坐在后座,一聲不響,秋林心裡有些不踏實。鮑主任這狀態不是一日兩日了,最近一段時間,總是這一副神情,定是碰到什麼事情了。但秋林識相,鮑主任不主動說,他也不主動打聽。

紅猛日頭,罐頭廠廠長童小軍站在太陽下等鮑主任,幾乎被曬出金光來。秋林看見童小軍比以前胖許多,都有了雙下巴。鮑主任下車時,他用雙手捧住鮑主任的手,握手的時候,抬起胳膊,兩腋下都是濕的。

天氣熱,童小軍領著眾人在廠里各車間走了一圈,每個人身上都汗津津。秋林看見鮑主任皺著眉,不停拉扯被汗液黏到皮膚上的襯衫。他本就情緒不好,天氣這麼熱,走了一圈下來,更是煩躁。秋林偷偷跟童小軍打招呼,天氣太熱,車間不要多看了,還是安排到會議室開會。童小軍聽了,趕緊領大家去會議室。

會議室在二樓,上樓梯,推開兩扇玻璃門,竟是別有洞天,像走進了電冰箱里,清涼無比。秋林感到詫異,儘管會議室屋頂風扇在轉,但也扇不出這麼清涼的風來。

秋林問,童廠長,你這裡怎麼這麼風涼?安了空調了?

童小軍說,我跟各位領導彙報一下,空調那麼貴,定是買不起。辦廠不易,每分銅鈿都精打細算,不能用在個人享樂上。平時,我們自己吹風扇,沒問題。今朝鮑主任這麼熱天氣來檢查工作,我們不能苦了領導。所以,鮑主任來之前,我就做了準備,跟附近冷凍廠聯繫好,讓他們從倉庫里拉來四塊冰。

這時,大家才注意到,房子四個角放了四塊石板一樣大小的冰,底下用一個塑料盒子盛著。眾人嘖嘖讚歎,都說童小軍是有心人。

眾人坐下開會,剛講了沒兩句,會議室門被輕輕推開,走進來兩個五官端正的年輕女工人,端著鋁盤子,盤子上放著一隻只白瓷碗。女工在每人面前放下一碗,秋林一看,碗里盛著冰鎮黃桃罐頭。

童小軍說,為了不讓領導誤會,我先解釋下,這不是拍領導馬屁,是彙報工作。這是我們最新的罐頭產品,我怕光口頭彙報,沒有說服力,所以就讓領導親自嘗一嘗,好給我們把把關。

開會吃罐頭,本來是件不妥當的事情,被童小軍一解釋,卻成了順理成章的好事。秋林心裡暗自佩服,這個童小軍真是個人才。大家用勺子舀著碗里的黃桃入肚,冰冰涼涼的,都吃得舒服。秋林注意到鮑主任一直緊皺的眉目也終於舒展了一些。

開完會,差不多五點鐘,眾人留下來吃工作餐。罐頭廠靠海,一桌下飯都是周邊農民趕小海趕來的新鮮小海鮮,配冰啤酒,楊梅燒,都是好滋味。大家個個吃得滿意。工作餐吃罷,童小軍偷偷說,鮑主任難得來,你看這時間還早,要不我們陪鮑主任娛樂娛樂?

鮑主任說,娛樂什麼?

童小軍說,別人送我一副麻將牌,簇簇新,還沒開封,正好鮑主任貴人來,開張開張。

鮑主任微微愣了愣,說,這一大幫人,影響不好。

童小軍說,讓他們先回去,只留鮑主任和陸股長,我再尋一個親近人陪。童小軍又扭頭看秋林,陸股長,你晚點回去有沒有事?

秋林說,沒事,但我不大會打麻將。

童小軍說,我也不大會,主要為陪鮑主任。

鮑主任說,行,回去也沒什麼事情。既然小軍這麼有心,我們就玩一下。

鮑主任發話,秋林也就不好說什麼。等其他陪同人員回去,童小軍便叫來一個辦公室主任,安排個小房間打麻將。

眾人坐下,童小軍在每人面前放下兩百元錢。

鮑主任問,這是什麼意思?

童小軍說,陸股長不是不會打嘛,這就算學習費了。鮑主任儘管放心,這不是公家的錢。

鮑主任看看童小軍,看看秋林。

鮑主任說,小軍用心,那就暫時放著吧。

四個人開始打麻將。辦公室主任扔骰子,定四人方位。秋林發現這人手很軟,像是沒有骨頭一樣。骰子扔好,辦公室主任坐秋林上家,童小軍則坐鮑主任上家。打麻將時間過得快,不知不覺三四個鐘頭便過去了。秋林打得頭昏腦脹,總算支撐到最後。牌局結束一清點,秋林生手,卻只是輸了五塊錢。鮑主任其實並不怎麼會打,但手風卻好,坐在童小軍下家,有碰有吃,最後竟贏了兩百元。鮑主任點一根煙,將錢推到童小軍面前。

鮑主任說,結束了,錢還你。

童小軍將鮑主任的錢拿過去,點出兩百,又將剩下的推回給鮑主任。

童小軍說,這是本錢,要還給我。剩下的是鮑主任贏的,我不能收,我要收了,我就犯錯誤了。

秋林聽了,趕緊從口袋裡掏出五塊錢補上。

童小軍看著秋林,說,陸股長,你這什麼意思,五塊錢還要算這麼清爽?

秋林說,應該的,說話要算話,說好了本錢要還的。

童小軍愣一下,笑眯眯將錢接去,說,那就不好意思了,還讓陸股長破費。

秋林說,應該的,應該的。

秋林坐鮑主任車子回家。與來時不同,一路上,鮑主任心情不錯,閑話也明顯多起來。這是他最近最高興一次。

回了城,駕駛員先把鮑主任送回家,再繞道回單位停車。秋林下車,剛想去取自行車。駕駛員將他叫住,打開後備箱,從裡面拿出兩箱黃桃罐頭。秋林納悶,問,這是做什麼?駕駛員說,你們在裡面的時候,童廠長安排人搬了六箱罐頭,說好一人兩箱,帶回去嘗嘗,到時給他們提提意見。

秋林將罐頭放到后座上。罐頭重,怕摔了,不敢騎車,就一路推著回了家。夜裡睏覺,秋林跟杜英說起了打麻將的事情。

秋林說,今天幸虧是鮑主任贏,最近他心情就沒好過。

杜英說,鮑主任怎麼可能不贏?那罐頭廠廠長分明就是要討好他,不可能會讓他輸鈔票的。

秋林說,難道他想讓鮑主任贏他就能贏?我才不信。

杜英說,這有什麼奇怪的,你說的另一個人定是個麻將高手,有手法的。我告訴你,麻將場上,輸贏都能安排。比如你,你官小,他就用不著輸給你。但你畢竟跟著鮑主任去,又不能讓你輸得難看,就讓你落個平手。

秋林想了想,突然想起了那個辦公室主任的動作。這樣想想,杜英倒是說得有些道理。

秋林說,你又不會打麻將,怎麼會曉得這麼多?

杜英說,這樣的事情不稀奇,杜毅哥就常叫些公家裡上班的人到廠里吃飯打麻將,這叫聯絡感情。聯絡感情就不能讓別人輸,所以每次也是先發本錢,贏了,抽回本錢,讓人將贏頭拿走。輸了,無論多少,都算數。這樣場面好看,來的人也都高興。

秋林說,原來還有這麼多奧妙。

杜英說,你以後莫要再去打,麻將桌上沒幾個好人,你弄不過他們。

秋林說,不會,我只是偶爾湊個人數。

兩人睡覺。秋林側過身,又想夜裡的事情。如果真如杜英說的,自己今天又被童小軍當了道具,心裡很是不舒服。想著想著,腦子裡又回想杜英剛才說的那番話。他忽然覺得杜英說這些話的時候,似乎透露出一種陌生感。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杜英再也不是當年長亭的那個小姑娘了。秋林又想自己,長亭時,儘管半夜餓得眼冒金星,但還是半塊餅乾都沒拿過。可今朝罐頭廠回來,卻能明晃晃載著別人送的兩箱罐頭回家。

秋林想一陣,想得心煩,終於倦意上頭,這才側身沉沉睡去。

2

下午下了場雨,天氣涼快起來。臨下班時,鮑主任打秋林辦公室電話,說天氣涼爽,讓他約一下知秋,一道去小花園吃夜飯。小花園是最近城裡最紅一隻飯店,老闆最擅長燒豬魚番薯面,據說這手藝來自他父親,他父親曾經給湯恩伯做過廚師。豬魚越大越好吃,但越大越難燒出滋味。小花園這老闆戴副眼鏡,斯斯文文,不像廚師,倒像個讀書人。飯店就開在家裡,院子里放一隻煤餅爐,一隻鐵鍋,繡花一樣,將一條尺把的豬魚燒得絲絲入扣。

知秋說秋林會算命,自己剛從廣東談生意回來,就打電話約自己吃飯。秋林說不是自己會算命,是鮑主任會算命。說了些閑話,鮑主任問知秋,你會不會打麻將?知秋說,會一點。做生意,有時也陪一陪。鮑主任說,那我們夜裡玩一下。秋林聽了,心裡不大情願,但又不好明推,只說,三個人也打不了啊。鮑主任說,知秋,你再去約一個來。龔知秋想來想去,起身說,倒是有個人,我出去打個電話,問問看。

知秋出去,鮑主任點一根香煙,說,也不曉得為什麼,最近總想打麻將。麻將真是個好東西,說說笑笑,來來去去,多少鬧熱,一夜時間飛快就過去了。真是何以解憂,麻將上手。

秋林點頭附和,心裡卻不情願。他一點都不鐘意打麻將,杜英也不歡喜他打,但鮑主任都說了這樣閑話,不陪是肯定不行。只能在心裡指望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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