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一章

1

衛國斜躺在客廳藤椅上,試著將眼睛張開一條縫,還是覺得腦袋有些暈眩。客廳里沒有開燈,漆黑一片。衛國眼神渙散,望著前方,似乎感覺一群狐朋狗友還坐在黑暗裡推杯換盞。

衛國在藤椅上穩了神,起身摸著黑尋到電燈線的位置,一拉,燈卻沒有亮,衛國又用力拉幾下,燈線竟被拉斷。他罵一句,憑感覺尋著樓梯,往二樓走。

走到二樓,迎面是父親的書房,只見書房玻璃格子門透出一些白色月亮光。衛國突然一陣心慌,想加緊腳步,往三樓自己房間走。但一轉念,突然想到父親已經去了山東,又站住,轉身盯著書房門。看一陣,衛國心底又開始慌張起來。他站在書房門口,感覺父親就坐在裡頭的沙發上,朝著門口瞪著眼睛。兩人就這樣門裡門外站著。

衛國在門口站了許久,終於伸手將門推開。他拉亮電燈,看著迎面空空蕩蕩一把沙發,這才確認父親是真的走了。

父母是一個月前走的,回山東老家。這次回家,是因為父親的嬸嬸身體不好。

父親從小父母雙亡,一直都是跟著叔叔嬸嬸過日子。家裡窮,父親十幾歲便跟叔叔到田裡做生活。叔叔嬸嬸沒有小鬼,叔叔常念,要是衛國父親是他親生兒子該有多好。每次叔叔這樣念,嬸嬸總會挑錯打父親一頓,嚴重時,甚至還要餓他幾餐。少壯身體,打幾下倒是垮不了,只是餓起來沒辦法做人。叔叔雖然看不慣,但家裡嬸嬸當家,叔叔也沒辦法,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暗自出眼淚。

一日,嬸嬸打得凶,父親實在受不了,便拔腳跑出了家門。

那是衛國父親第一次跑出村莊,他也不曉得往哪裡去,只是一路跑,一路跑,最後跑到一條鐵路旁邊,終於沒有氣力。他坐在鐵軌上,望著一眼望不到頭的兩根鐵軌,回想自己身世,不由悲從中來,最後躺到鐵軌上,只等著奔跑的火車將自己軋死。

可躺了半天,火車沒有來,倒是從遠處走來一支長長的部隊。後來,衛國的父親便跟著這支部隊走,到處行軍,到處打仗,一直到最後,打進了南京總統府。

五十年代,衛國父親當了部隊里的一名營長。全國解放,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挎著槍帶著勤務兵,回到山東老家。到家後,才曉得自己的叔叔已經病故了,家中只剩下嬸嬸一人。

嬸嬸見衛國父親挎著槍回來,嚇得半死,想起當年曾經打他餓他的事情,腿一軟,就想跪下求饒。沒想到她沒跪下,衛國父親卻撲通一聲,一膝蓋跪在嬸嬸面前,磕了三個頭。磕完後,父親說,叔叔走了,現在這人世上,我就只剩下嬸嬸一個親人了,以後,我來孝敬你,我給你養老送終。聽了這閑話,在場的人無不動容,嬸嬸更是無地自容,痛哭流涕。

回家後,父親在老家住了半個月,幫嬸嬸修了房子,理了田地。臨走時,他將全村人召集起來,留下閑話,說,我沒有娘,嬸嬸就是我的娘。今後如果誰敢欺負她就是欺負我,到時莫怪我對他不起。

後來,父親便留在寧波地區工作。有一陣,他到四明山打坑道,搞軍備。有人見這山東後生好,便給他拉媒,介紹一個軍醫,是杭州女人,溫柔美麗。但衛國父親卻絲毫不動心,一口拒絕。半年後,又回到山東,讓嬸嬸做主給自己尋了一個山東媳婦,在老家拜堂成親。再後來,衛國父親又當了此地的武裝部長,定居下來。本來他想接嬸嬸過來住,但她山東住慣,不肯來南方。每年,衛國父親都要回去一趟,看望嬸嬸。

父親跟他嬸嬸感情好,可這次離休回山東,說是為嬸嬸,其實還是他自己想葉落歸根。這是他心底想法,只是一直尋不到好理由,畢竟在此地工作了幾十年。衛國也曉得,父親內心最想讓自己跟他回去。他事事聽他,唯獨這件事。衛國跟父親說,工廠培養了我那麼多年,把最好一台機器交給我,我就這樣走了,對不起工廠。衛國這樣說,父親就沒閑話了。他吃這一套。

衛國坐在父親的沙發上,覺得嘴巴干。

今朝吃的是雞肉。白日里,衛國去城裡四處踩點。看到一戶人家,牆矮,裡頭有隻雞窩。雞窩不小,旁邊有幾隻雞在地上啄著什麼。衛國記牢地方,夜裡,便約幾個人同班。其他人等在牆外,衛國一人翻牆進去。進了院子,黑燈瞎火,衛國心虛,生怕主人家會聽見動靜,沖將出來。他走到雞窩旁邊,小心翼翼將手掌平攤,貼著雞窩下面將手遞進去,摸到雞肚皮,暖烘烘一捧,衛國嚇得呼吸停止,生怕雞會鳴叫起來。雞在他手上微微抖了抖,喉嚨口咕咕兩聲。衛國抖著手,托著雞,慢慢端出來,將雞頭折了,塞到雞翅膀下裹住,匆匆跑出去。就這樣,衛國進進出出,將雞窩裡的三隻雞全部偷出。

牆外的人見了,紛紛稱讚衛國本事。衛國臉紅,這都是以前毛一夫教的。想起毛一夫,衛國有些佩服,又有些怨恨,暗暗罵一句眾生。

將雞拿回家,眾人來不及燒水便將雞殺了拔毛,毛孔沒有張開,只拔得一隻只雞傷痕纍纍。拔了毛,開膛,將內臟取了。衛國想起雞胗可以吃,沒有扔,放到鍋里與雞一起煮。燒了幾捧柴,感覺熟了,打開鍋蓋一看,卻不想一陣熱烘烘臭味,只見浮在水上全是雞屎。眾人埋怨衛國,說他外行,連雞胗要取雞屎都不曉得。衛國只好洗乾淨重新上鍋。燒熟了,就著衛國父親留下的糯米酒吃。不曉得是不是雞胗的緣故,雞肉總有股怪味道,那糯米酒也不對味,上面浮著米,像蟲子一樣。

頭還是暈眩,衛國不曉得是雞肉的緣故,還是酒的緣故,嘴巴里一陣陣地發乾。但他不想去喝水,陷在父親的沙發上,嗅著上面父親留下的味道,他感覺很好,他不想動,不想破壞這種感覺。

這個房間,從小到大,衛國每次進來都沒有好印象。他的印象里,自己永遠都是站著,對面的父親則翹著二郎腿,總是一副審問的姿態。雖然他坐沙發上比自己矮許多,但感覺他才是居高臨下的那個人。

父母在家時,除了秋林,家裡少有人來。父親當過軍人,舉手投足威嚴。同學來過一次,都不敢來第二次,說是被他父親眼光看過,就像鞭子抽過一樣。多少年,衛國都幻想自己能夠像主人一樣,在這房子里招待自己朋友。父母走後第二日,他便擺下擂台,將廠里要好同事全部召集過來,鬧了一夜,將家裡弄得亂七八糟才覺得盡興。這樣吃喝了幾日,衛國的那點工資不經用,酒菜就慢慢差了。朋友來了,雖然沒有什麼閑話,但明顯有了意見,再叫,就推三阻四。衛國動腦筋,弄來山奈,騎自行車去鄉下,將山奈包在肉里,放在路邊。有狗過來吃,咬一口,身體筆直朝天一竄,嗚嗚叫幾聲便死了。衛國趁沒人發現,趕緊用蛇皮袋裝了,用自行車馱回家。剝皮掏內臟,放到鍋里燉。衛國召集人馬來吃,熱燙燙狗肉很快便一掃而光,肉吃光了,又吃狗頭,將陷在骨頭裡的核桃肉吃得乾乾淨淨,還不盡興,又把水蘿蔔切大段,用骨頭湯燉著吃。

狗肉好吃,但也不能日日吃,鄉下人用狗看家,要是偷狗被看到,定拿鋤頭來敲你腦袋。衛國便又去收購站買蛇,去農民家偷毛兔,各種心思用盡,只為維持鬧熱場面。

衛國忙忙碌碌,只盼望看到大家聚在一起熱鬧場面,但聚會過後又最難過,人去樓空,空空蕩蕩,獨自冷落。

衛國陷在沙發里想,或許自己應該落定個人,過正經日子。

2

工廠落班,工人從廠門口擁出。衛國站在角落,眼巴巴望著,等一個人。等了半日,終於看見那個熟悉身影。

雲芝。衛國叫一聲。

雲芝穿著工裝,正低頭走。聽見有人叫她,轉過頭來。看見衛國,一臉慌張。這麼長時間,他們幾乎天天遇上,可從來都沒講過一句閑話。

衛國說,雲芝,你夜裡有沒有空,我請你吃飯。

雲芝說,為什麼?

衛國說,沒為什麼,就是想請你吃飯。

雲芝愣一愣,搖搖頭,說,對不起,家裡還有丈夫孩子等著,謝謝儂。

衛國失望,賭氣說道,那算了。轉身離去。

衛國回到家,獨自坐著生悶氣。他怪自己沒有出息,當初發了誓不再理睬雲芝,可熬來熬去終於還是沒熬住。最倒牌子,厚臉皮請吃飯還被人家拒絕。

這些年,雲芝怎麼過的,衛國都清爽。雖然雲芝換了車間,但兩人還是常在工廠里碰見,衛國心底里願意原諒雲芝,他希望她能夠跟自己道個歉,自己居高臨下顯一顯肚量,再不追究。可雲芝就是不開口,他不理睬她,她也不理睬他。衛國覺得雲芝的態度不端正,她犯錯在先,應該有個姿態。

雲芝最後也沒有跟那個拐腳毛一夫在一起,據說毛一夫後來認識了一個台州寫詩的女人,離開工廠去了台州。毛一夫走了,衛國心想雲芝心底沒有依靠,定會回來尋自己。他日日等著,沒想她不但不來尋自己,一轉身,又嫁給了一個法院里上班的人,請去廠里許多人吃喜酒,唯獨沒有自己。衛國心裡一遍遍地罵,罵雲芝沒有良心,瞎了眼睛,自己這麼好一個男人在她面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