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九章

1

每次回城,秋林總要往桃源街邊上的那條牆弄里走一走。有時杜英在,有時杜英不在。杜英在時,兩人便附近盪一盪,講幾句閑話。杜英不在,秋林裁縫店裡坐一坐,吃一杯茶,跟杜梅講講自己在黃埠的情況。秋林講得仔細,他曉得,跟杜梅說的這些閑話,杜梅定會講給杜英聽。杜梅做衣裳時,也會講些杜英事情給秋林聽。就這樣,日子久了,秋林杜英就越走越近,近得都將對方視作了自己最重要的人。秋林帶杜英見過母親,母親也歡喜。起初,秋林還擔心,杜英農村戶口,糧食食油燃料都沒有計畫指標,母親會計較,不想母親卻開明。

都是苦人家,莫要挑揀別人。難不難的,都不是緊要事情。以前日子難過,也是件件熬過來,再苦總不會比以前更苦。最重要是人好,你鐘意。

秋林聽了高興,說,父親一直不讓我去牢監看他,現在我尋了對象,總應該帶去讓他看看,要他認定。

母親說,你莫擔心,你的事,上一次去便已經說過,你父親同意。

秋林說,還是要見見的,天下沒有這樣道理,兒子結婚,父親都沒見過兒媳婦。退一步講,父親現在不見,總有一日要見。我已經打算了,現在政策寬鬆,我也多少混出點名堂,我想尋律師想想辦法,讓父親出來。父親本就不是大罪名,坐那麼多年牢,也應該出來,一家人團圓。

母親愣一愣,說,我曉得的,你莫要急。

2

定婚禮,最重要一件便是邀請媒人。無媒不成婚,男女雙方各種事都需要媒人在中間傳遞。秋林跟母親商量,最後都想到同一個人,便是原來南貨店裡馬師傅。一樁,秋林是馬師傅手把手帶出的學徒,是秋林的師傅,長輩。另一樁,馬師傅長亭待了多年,一直與杜英家交往,知根知底。兩廂考慮,沒有比馬師傅更合適的人選。定了人選,母親去百貨商店裡買來一斤白糖,一包茶葉,只等到禮拜日放假,讓秋林去馬師傅家邀請。

秋林尋到馬師傅家時,馬師傅家正在家裡染頭髮,剛洗乾淨,頭皮上還留著藍瑩瑩的顏料。雖然幾年沒見,但馬師傅看上去絲毫不見老。秋林來,馬師傅也高興,熱情將秋林迎進去,在客廳里坐落,泡茶拿瓜子,當作貴客。馬師傅說自己開了一爿小店,做些舊貨生意,又打聽秋林現狀,秋林簡單介紹自己黃埠供銷社裡工作情況。馬師傅聽了高興,說,當年南貨店裡便覺得你後生能幹,我一雙眼睛從不看錯人。講了幾句閑話,馬師傅說,小陸,你難得來,今朝尋我是不是有事情?

秋林有些難為情,說,馬師傅,是這樣,我尋了個對象。想定婚,但眼下還缺一個媒人,我和母親商量,都認為此事馬師傅最合適,所以就來麻煩。

馬師傅說,這有什麼麻煩?是樁好事。你放心,我定會幫忙。只是不曉得是哪裡的姑娘?

秋林臉紅,說,是長亭村的。

馬師傅一愣,長亭村?哪一家?

秋林說,說起來馬師傅也認識,是杜家的姑娘。

馬師傅恍然大悟,哦,我曉得了,是杜家的小囡杜英吧?你後生眼光好的,那可是杜家姆媽心頭肉。這樣,既然你尋我,我就按老輩方法替你們張羅。你回去,先把你和杜英的生辰八字問來告訴我,我去算命先生地方,根據你們兩人年庚八字定下結婚日腳。日子選定後,我再去給你跑腿,去送日子,送聘禮。如果杜家對日子沒別的講法,就可以正式定下。

秋林應下,說,那這樁事就辛苦馬師傅了。

馬師傅說,辛苦什麼,你小陸能想到我做媒人,也是一番體貼,我真心高興。

再坐一坐,講一番閑話,秋林起身告辭。夜裡,他便問來自己和杜英的生辰八字,隔日早上,又去馬師傅家,將生辰交與他。馬師傅請算命先生算了,定在正月初八,再去杜家打聽,杜家沒有異議,雙方將日子定下。定了日子,秋林再辦一桌酒席,請媒人長輩還有單位領導吃飯。

杜英結婚,杜家張羅嫁妝,被子、被單、熱水瓶、臉盆,零零碎碎一大堆,此外,還要準備新郎官穿戴的帽子、衣褲、鞋襪。杜梅將這些穿戴大包大攬,杜梅說,我定要尋好料子,置辦一身最時興衣裳,讓你們風風光光拜堂。杜梅手頭生活好,自然不用擔心。另外,借了杜英婚事,也能改善與杜家姆媽關係。

秋林這邊,則是準備婚房、婚床,採辦婚宴原料。最難是婚床,婚床需大料,特別是床前那根木杠,需要大料作。木材緊張,要短暫時間尋到好木料不易。秋林正為此事煩惱,不想,母親卻說此事早已準備好。

母親打開自己房間,讓秋林從自己床底拉出一樣東西。拉出來,正是兩米長一根刮挺木荷料。母親告訴秋林,他出生時,父親便上心幫他準備木料。父親一生正直,從不求人。唯獨一次,幫了一個山裡人大忙,幫忙後求對方一件事,讓他留心尋一塊床前木杠子料作。這山裡人有心,不久後,便將木料尋好送來。就這樣,這根料在床下放了二十幾年。

母親說,秋林,你要結婚,要做大人了。今朝,我就將事情底細告訴你。

秋林覺得母親講話奇怪,問什麼事情底細?母親不回答,轉身走到櫥櫃邊,打開櫥門。秋林跟過去看,只見裡面擱著一件衣裳,衣裳眼熟,竟是自己托杜梅給父親做的那件藏青色秋衣。秋衣下還壓著什麼東西,母親慢慢掀開,竟是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母親轉過頭來看著秋林,眼眶裡淚水晶瑩。

母親說,秋林,這裡面便是你父親,你父親已經沒有了。

秋林雙腿發軟,天旋地轉,幾乎暈厥。

母親說,當年,你父親進了監獄,沒多少辰光,人便脫了相。瘦得像根魚鯗,又干又黃,連面孔都沒了肉,就像用手碰一碰,都是脆的。你父親說,這麼副相貌,怎麼好讓你見他?怕你擔心,說要等胖回去,水色好一些時,再讓你去。結果沒想到,就是那年冬天,說是半夜起來拉尿,站在馬桶前,人突然就歪倒了。等別人發現,已經沒了氣。

母親停下來看一眼秋林,只見他獃獃看著那個骨灰盒子,一聲不響。

母親又說,秋林,你莫要怪娘。這麼多年,我一直瞞著你,不是我狠心,實在是擔心你。你父親出了事情,害你分配到南貨店,你本就情緒低落,要是那時再告訴你這事,真擔心你嫩肩膀承受不起,就消沉了下去。現在你結婚了,要做大人了,我也不好再瞞你。我曉得你心裡難過,你真要怪,你就怪娘。

秋林搖了搖頭,說,姆媽,我怎麼會怪你?我也不曉得怎麼說,這麼多年了,爸爸在牢監里,我其實也總是猜測,心裡也總有奇奇怪怪念頭。擔心他看不上我的工作,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現在看見爸爸了,反而落定了一些。

母親說,你能這樣想,那是最好,我最怕就是你會承受不住。

秋林說,不會的,你說了,我要做大人了,家裡許多事情以後都是我擔當,我一定會做好的。

母親聽了,點點頭,又落一陣眼淚。隨後,秋林幫著母親將骨灰盒從櫥里取出,放在外面八仙桌上,上面掛相片,前面擺香爐水果糕點供奉。夜裡,等母親困了,秋林一個人偷偷出來,給父親點上一支香,然後拖一把骨牌凳坐在桌前看父親的遺像。看著父親,秋林很想哭,但他卻哭不出來。這是奇怪的事情,他曉得自己心裡有多難過,可此時,他的眼眶卻一滴眼淚也流不下來,似乎有一團什麼東西淤積在眼眶裡,將這些眼淚給堵住了。

秋林跑進房間,取出一個餅乾箱,又拿出個面盆。秋林坐在地上,將餅乾箱里的信取出,一張一張在面盆里燒了。火光忽隱忽滅,一陣陣熱浪從秋林臉孔上滾過。秋林看著盆里燃燒的信紙,紙上的字隨著火光變得清晰,又迅速消失,變成灰燼。秋林心思迷茫,他不曉得父親在天之靈,能不能讀到這些信。這麼多年來,無論是在長亭南貨店,還是到了黃埠,做任何事,他都是生著一股勁,要為牢監里父親爭口氣。但現在,父親沒有了,秋林覺得身體里的那股勁也鬆掉了。今後自己還能怎麼做,還能做給誰看呢?

3

這一日,供銷社裡開會,討論的是保障春節物資供應事情。

會議放在小會議室里開,參加的是供銷社裡幾個領導。會議的緣由是潘主任一個東北戰友,這個戰友電話里說,今年齊齊哈爾甜菜大豐收,甜菜可以做成白糖,如果這邊有需要,可以去齊齊哈爾採購白糖。

潘主任說,眼看就要過年了,供銷社要做好人民群眾的物資供應保障。本來,我想自己去,但年底各項會議那麼多,我做一把手的實在走不出,所以我考慮派你們中間一個去,聯繫一下白糖事宜。你們看看,誰願意接這個任務,跑一趟東北。

聽了潘主任閑話,房間里幾個人都面露難色,就要過年,誰也不願意拋家舍業跑到天寒地凍的東北去。竊竊私語一陣,無人響應。秋林坐在角落,沒搭話,只是一聲不吭地抽煙。

潘主任眼睛掃了掃眾人,有些不高興,怎麼,都不願意去?難道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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