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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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飯後,吳師傅總要到外面去走一走。照他的講法,年歲大了,腸胃沒了勁道,要這樣走一走,好消食。吳師傅出南貨店,總是先去溪邊,背著手慢吞吞走一圈,走得天色黯了,路上人也稀了,這才一個人偷偷往鴨棚里去。

吳師傅進鴨棚,米粒正獨自在油燈下吃飯。吳師傅笑眯眯從懷裡掏出一小包東西,遞過去。米粒疑惑。吳師傅將紙包打開,說,這叫銀耳,南貨店裡頂好東西,特別是女人,最適合吃。

米粒看著銀耳,嘆口氣,說,這麼好的東西,我一世都沒吃過。

吳師傅說,這不算什麼,以後有了我,日日都是好日子,好東西吃不光。

米粒呆一呆,又嘆口氣,說,其實,吃什麼都不要緊。我唯獨擔心一件事,你千萬莫忘了當初說過的那句閑話。

吳師傅聽了,心裡打咯噔。每次見面,米粒總要提這一件事。吳師傅暗暗叫苦,後悔自己嘴巴輕率。他原是不信鬼神,為博米粒歡喜,便在菩薩前面發下誓言。沒想到菩薩不見怪,米粒卻將這話記牢,時時拿這句話敲他警鐘。

要說吳師傅不想跟米粒好一世,也是冤枉。吳師傅四十歲時便沒了老婆,現在半截身子進土,能尋到米粒這樣一個女人陪伴,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在家時,他也嘗試在兒子媳婦面前探口風,說長亭村裡有個老人,原本孤苦,眼看風中殘燭,就要熄了,沒想到碰到個女人,續了弦,竟龍滾一樣,身體好得不得了。沒想到這男女事還能治百病。兒子狼吞虎咽吃飯,沒聽出吳師傅話底意思。兒媳婦鼻子靈,一下嗅出味道。兒媳婦說,我也聽到一樁事,說城裡西門有個老頭,做了多年鰥夫,臨老了,卻是熬不牢,討了個年輕老婆。好了,老頭討老婆,做新人,坍台的是家裡兒子兒媳婦。兩個小輩進門出門,被人背後指手畫腳講閑話。兩人面孔薄,聽到後來,實在心裡委屈,竟齊齊喝了農藥。

兒媳婦薄薄兩片嘴唇就像兩塊刀片,將吳師傅想說的另一半閑話生生切碎,吳師傅哪還敢再講什麼。這媳婦他不敢招惹,當初就因為撞見她洗澡,逼自己鋌而走險去偷布,差點晚節不保。現在想起這個事情還覺得後怕。

吳師傅心裡有這樣一番難處,但這難處又不能同米粒講。講了,米粒定會問,早曉得這樣結果,當初何必發下誓言?到了那時,他怎麼回答?他也不敢同兒子媳婦撕掉臉皮,他曉得自己不是能上梁山的好漢,沒那副硬骨頭。兒媳婦那邊,上次探過一次口風,便時時流露懷疑情緒。吳師傅心虛,只得常拿出私房銅鈿,貼補家用,稍稍堵堵兒媳婦那張嘴。米粒這邊,也是討好,搪塞,妄圖時日長了,旁敲側擊,米粒的念頭總會打消。但沒想到,米粒卻是時時挂念,絲毫沒有忘卻的意思。現在境地,唯一辦法也只能是兩頭瞞,走一步算一步。吳師傅懊惱,當初實在不該對米粒邁出這一步,現在掉進地雷陣,竟要過這樣提心弔膽日子。

轉眼,這一日就到了五月端午。米粒提早跟吳師傅講好,讓他夜裡去山上吃飯。吳師傅櫃檯上忙好,裝模作樣吃幾口,又假裝出門散步,上了山。

吳師傅上山時,米粒已經煮好了粥和粽子。吳師傅坐下,米粒將熱騰騰的粽子從鍋里撈出,一片一片切好,再擺上一碟白砂糖,讓吳師傅蘸著吃。米粒又盛上一碗粥,放在吳師傅面前,讓他過粽。粽是糯米粽,粥是南瓜粥。粽緊實,沾著白砂糖,又糯又香。粥黏稠,南瓜清香撲鼻。

米粒問吳師傅,粥好吃嗎?

吳師傅一怔,今天是端午,米粒不問粽子味道,反倒問起這碗粥。吳師傅點頭,說,好吃。

米粒說,你曉得嗎,當年大明父子就是給我餵了一口粥,把我救活了。也因為這口粥,我留在了長亭這個地方。今天端午,我煮這碗粥,不為別的,只為討你一句真心閑話。

吳師傅聽出米粒用意,手心出汗,低頭不語。米粒看見,拿出酒壺,倒了兩杯酒。老酒落肚,米粒眼圈泛紅。

米粒說,老吳,我曉得,你是好人。但我想過的不是這樣日子。

吳師傅慚愧,說,米粒,我也早就想同你說。這段時間,我也是心裡難熬,就好像京劇三岔口,在房間里摸黑,時刻會撞見。今朝既然你提起了,我也不能再瞞你。我是想同你一起,但畢竟還有兒子媳婦。這事情,我也不是沒用心,我也跟他們提過,但我那個兒媳婦難弄,如果我同你結婚,她定要喝農藥。我那兒子又是個沒用的,只聽他老婆的,我也實在是沒辦法。

米粒不說話。吳師傅見狀,又說,但你放心,不管怎樣,我保證會對你好。

米粒說,老吳,我不要你假好,我要你真好。你沒有老婆,我也是獨條人,我們要好,就光明正大地好。我當初同你說得明白,我要尋一個人過日子,便是要過一世,我不要做露水夫妻。我不缺手不缺腿,我不想這樣畏畏縮縮做一世人。

吳師傅面露難色,說,我何曾不想,實在是兒子媳婦那一關難過。

米粒說,講到底,你說他們為什麼不肯讓你同我好?不就是怕我謀你們家裡財產嗎?我可以跟你拍桌板,如果我們結了婚,我一分一厘都不要,我可以當面寫下保證書。如果他們還不放心,我們兩個就走,離開此地去台州。當年,我就是台州逃荒過來的。現在我們回去,你會做生意,我會吃苦,我們兩個一起,定會有口好飯吃。

吳師傅還是低頭猶豫。

米粒說,你今朝如果不答應,我也不為難你。從此以後,我們再不見面。你要是答應這個事情,我米粒服侍你一世,給你養老送終。

吳師傅聽了,腦子裡打架。沉默許久,突然將拳頭重重敲在桌板上。

就這麼定了,我做爹的還怕兩個夭壽做什麼?不與他們一起,我們去台州,不用你吃苦,我這麼多年生意做下來,多少有些本事,到台州也開爿店,我就不信養不活你。

米粒聽了,高興掉落眼淚。兩人當下便約好時間,等吳師傅回家去攤牌,三日後,來此地,一同去台州。

吳師傅吃完粽子,順著山路下山。今朝月亮夜,一條山路被照得清清爽爽,樹上有鳥叫,草叢裡有蟲鳴,吳師傅心裡高興,腳步鬆快,沒走多久,身上便發熱,沾一層毛汗。快到山腳,轉一個彎,突然一陣山風,吹了吳師傅一個滿懷,他立住身子,打幾個寒戰,喝下的老酒全醒了。吳師傅站在路邊,這才如夢初醒。恨不得立即抽自己兩個嘴刮。自己這張狗嘴,像是油缸里浸過,那本不該講的話,一到自己嘴邊,就打著滑地跑出來。現在怎麼辦?自己根本做不到允諾的那些事情。米粒會放過自己?想到這些,吳師傅沒了力氣,垂頭喪氣回到南貨店。

吳師傅在店裡心驚膽戰熬了兩日,到了第三日,便跟馬師傅請假,說自己生病,要回城裡調養。

吳師傅回到家裡,兒子兒媳婦奇怪,問吳師傅不時不節回來做什麼?

吳師傅說,我身體不舒服,回來調理幾日。

兒媳婦不高興,說,你面色看著比我還好,怎麼會生病?再說,我跟你兒子都上班,你回家調理身體,誰有功夫照顧你?

吳師傅說,你們放心,我有手有腳,要去醫院我自己會去,家裡飯菜我自己也會燒。

兒媳婦聽了,這才作罷。吳師傅看著兒子和兒媳婦,心中煩悶,真想轉身跑回長亭尋米粒。但終是想想,兩隻腳註了鐵水一般,動不了。

夜裡,躺在房間里,吳師傅半困半醒,他想著米粒此刻定在家裡收拾行李,只等明天自己上山尋她。要是自己不去,不曉得她會怎樣恨死自己。想到此事,吳師傅心裡無比悲涼,這樣好的一個女人,自己這一世卻再也無緣見面了。

吳師傅醒一陣,困一陣,一夜都沒困好,第二日早上醒來,覺得發熱頭痛,還真是生了病。他從床上費力爬起,去醫院灌了瓶葡萄糖。回到家,吳師傅坐在門口的竹椅上,看著風卷著地上的樹葉一會兒飛起,一會兒落下,真正感覺自己是老了。吳師傅又感傷,以後日子,已經經不起什麼風吹草動。不曉得到那時節,還有哪個人可以依靠。

夜裡,媳婦兒不曉得哪根筋搭到,買來一袋肉菜,做了讓吳師傅吃,說生病需要好營養,喜歡吃什麼,可以讓她買,不要心痛鈔票,來日方長,身體倒了不划算。吳師傅心裡明白,她定是要買什麼東西,又來動自己那幾塊鈔票的腦筋了。雖然心裡不舒服,但也沒有心力再去計較。

三個人在燈下吃飯。吃到一半,有人敲門。兒子起身出去開門,門外有人講話,好像是個女人聲音。兒媳婦奇怪,站起來往外看。眼見著一個女人拎一個大包從門外走進來。站在門口,笑眯眯看著三人。

吳師傅看見女人,幾乎將飯碗掉落在地。門口站的是米粒。

媳婦問,你尋誰?

米粒說,我尋老吳。

媳婦發愣,突然看著吳師傅兒子,說,是來尋你吧,難怪我的雪花膏用得那麼快,你是拿去給她用了吧?

兒子臉漲紅,說,你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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