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

1

老倌坐在灶膛里,火苗子在他臉上閃映。

老倌說,最近是不是聽到什麼閑話了?

秋林搖頭,不說話。

老倌說,我年歲大了,你上次也看見,要不是你,我死了也沒人曉得。有些事情,你小鬼不懂的。以後你就明白了。

秋林還是不說話。

老倌說,明朝就是冬至了,要回家吧?

秋林說,回的。

老倌說,那你帶一袋油豆腐給你母親。

秋林推辭,老倌瞪了秋林一眼,說,你後生不要搞得這麼世故。

秋林被老倌嚇了一跳,他從未如此凶地講過閑話,便不再推辭,接過滿滿一籃子油豆腐。

隔日,秋林回家,秋林姆媽看見一籃子油豆腐,感到奇怪。秋林跟她說了老倌事情。秋林姆媽聽了,卻有點擔憂,說無故拿人東西不妥當。秋林解釋說我平時也總幫他幹活。秋林姆媽聽了更不高興,說,你幫人家,不能想著別人就該報答。人家對你好,你只有對他更好。

秋林姆媽想了想,問秋林,他平時歡喜什麼?

秋林說,沒別的,就是愛喝幾口老酒。

秋林姆媽聽了,就解下圍裙,說,那我去買兩瓶酒給你帶回去。

秋林說,算了,算了,還是我自己去買。

秋林出了門,覺得姆媽有些小題大做。他想,或許是父親的事讓她膽子變小了,點滴恩惠就像天塌落來一樣。

秋林往桃源街走,正要往一個糖煙酒鋪子進去,突然看到前面一幢四層高樓,是百貨大樓。心中一動,便又往百貨大樓走去。

百貨大樓,一樓糖煙酒,二樓百貨。秋林要買酒,卻徑直往二樓走去。樓梯剛一轉彎,迎面就看見了春華,春華穿一件白色的工作服,站在櫃檯里,正在與旁邊人說話。

秋林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似乎做壞事被人發現。猶豫一陣,平緩心緒,又重新走出樓梯口。秋林低頭,不看人,只裝作低頭看櫃檯前玻璃櫃里的東西。走了幾步,耳朵邊唰的一聲,嚇一跳,抬起頭看,才發現是鐵絲上面票夾子滑過去。秋林心慌不已,趕緊轉身要往樓梯口去。

陸秋林。

秋林怔住,有人又叫了一聲。秋林慢慢彎過頭,正是春華。春華站在櫃檯里,朝他招手,示意他過去。

陸秋林,你來此地做什麼,尋我嗎?

秋林心慌,沖春華用力擺手,不是,我是來買老酒。

春華說,老酒在一樓糖煙酒櫃檯,你跑樓上來幹什麼?

秋林一怔,趕緊解釋,說,不單單買老酒。我上來看看,樓上還有什麼可以買的。

春華說,你不曉得我在這裡上班嗎?

秋林用力搖頭,春華就笑,笑容有些意味,秋林尷尬,搓手,不知所措。

春華說,秋林,上次電影院門口碰見你,跟你打招呼,你為什麼不理我?

秋林說,沒有啊,我沒有看見你。

春華盯著秋林看一陣,說,怎麼會沒看見呢?我分明。算了,不管你是真的沒看見,還是假的沒看見,你自己曉得就好。春華嘆口氣,也不怪你,不止你一個,以前學校里同學,現在路上再碰見,好像都生分了,不曉得為了什麼原因。學校辰光多少令人懷念,我總是記得,有一年遊行,我們一班同學,用硬紙板做出天安門城樓,紅色城牆,金色瓦片,漢白玉欄杆,抬出遊行時,多少人羨慕。

秋林說,我是真的沒看見你。

春華白了秋林一眼,便不再響。秋林站著,更加不自在,後悔自己頭腦發昏,竟冒冒失失跑到此地來。

秋林說,春華,我真的要去買老酒了。

春華說,好吧。

秋林轉身,春華又說,陸秋林,我要結婚了。

秋林說,哦,那恭喜你,到時我來討喜糖吃。

說完,匆匆下樓。

秋林在樓下買了兩瓶寧波大麴,提在手上。推開百貨大樓的大門,秋林邁出去,站在門口,突然覺得有些恍惚。他曉得,這一世,春華已經與自己無關了。春華是鮮花,是要養在漂亮花瓶里的。自己算什麼?心底里,他曉得自己是喜歡春華的,但他更曉得自己這種喜歡是毫無用場的。

秋林站在門口,抬頭看了看懸空的太陽,太陽白晃晃的,讓他有些暈眩。站在太陽下,他又想起了那天下午電影院門口的男人。那個男人長什麼樣,他早已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是他身上的那件綠軍裝。秋林從來沒見過那麼乾淨的軍裝,乾淨得讓人嫉妒。

2

冬至日,南貨店裡放兩日假,秋林提早回來。他想好趁這幾日太陽,將衣裳和床單洗了晒乾。夜裡太冷,溪邊都能結出碎冰,沒法洗衣裳,雙手浸泡水裡,要生凍瘡。姆媽讓他將衣裳床單拿回家去洗,秋林不願意。自己成人了,不能樣樣事情都靠姆媽。

秋林拿大木盆,將自己衣裳床單放大木盆里,端去溪邊。村裡女人很少到溪邊來洗衣裳,她們更願意到村那頭的河灘上去洗,一堆人說說笑笑,打發時間。河灘上還有巨大的卵石,卵石吸熱,洗好的床單鋪在上頭,下頭烘,上頭曬,沒多少辰光,就能幹透。但秋林不歡喜那裡,他去過一次,他一出現,洗衣裳女人便都圍過來逗他,問他後生幾歲,有沒有對象之類,讓他渾身不自在。

秋林在溪邊洗衣裳,洗了一會,聽見身後有人來。秋林扭頭,見是個小姑娘,端著木盆。姑娘看見秋林,也是愣一愣,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走過來,與秋林一人一側。秋林洗著衣裳,覺得這個姑娘面熟,似乎哪裡見過。再想一陣,突然想起那天到南貨店裡來買衛生帶的人。秋林面孔有些發燙。

秋林心跳加速,不曉得她有沒有認出自己來。他偷偷探看,小姑娘低著頭,只顧洗床單,看情形,應該是沒有認出自己來。秋林心情慢慢放鬆下來,但不曉得為什麼,他又有些失落。

小姑娘洗好,將床單捏在手上絞水。床單大,手小,絞不幹。秋林便大膽起身,說,我來幫你。秋林將床單一頭接過,兩人一人一頭,將床單拉緊,反方向絞動,床單里的水便瀑布一樣灑下。

絞完床單,秋林又繼續洗自己衣裳。姑娘看著秋林,說,你這樣洗衣裳,洗不清爽,要用連槌棒敲打,才能把髒東西敲出來。秋林說,哦,我忘記帶了。小姑娘便將自己手中那根連槌棒遞給秋林,用我的吧。秋林趕緊擺手推辭,姑娘說,你不用客氣,又不是金棒銀棒,敲不壞的。秋林這才接過來。

說過些話,膽子都大了。秋林說,那個東西,我不懂,你改日再來買。姑娘聽了一愣,但很快明白秋林話里意思,面孔一陣紅,半日不說話,只是搓手中衣裳。搓著搓著,突然又抿嘴笑起來。秋林不曉得她為什麼笑,他偷偷看她,覺得她笑起來好看。

姑娘洗完衣裳,端著木盆走了。剩了秋林一個,獨自在溪邊待著。半日才想起來,自己忘了還她那根連槌棒。

夜裡,秋林躺在床上,望著黑乎乎的天花板,腦子裡居然滿是白天那個洗衣裳姑娘的模樣。這種感覺是熟悉的,當初學校時,他就曾這樣遠遠地想過春華。秋林沒想到,今朝自己竟然又會有這種感覺。不同的是,想這個小姑娘,秋林心裡甜絲絲。可想起春華,他的心頭卻是鈍刀子割肉,是疼痛。

隔日,秋林便拿著那根連槌棒去溪邊,他希望她能來,將東西還給她。但溪邊空空落落,一個人都沒有。秋林有些失望。接下去,連著幾日,他都去溪邊,但一直都沒有再碰到那個姑娘,秋林覺得心裡空空蕩蕩。白天,守在櫃檯前,也總是走神,總無精打采地看著門口。門口稍有些響動,以為是那人來了。他就條件反射般地站得筆直,就像一張拉得飽滿的弓。等人走進店裡,辨清模樣,繃緊的身體又迅速松垮了。

秋林的表現讓店裡的幾個老商業都覺得奇怪,吳師傅還開口問,小陸,你這幾日是怎麼了,怎麼總是落了魂靈一樣?秋林低頭不響。

又一日,秋林端著木盆去溪邊洗衣裳。還未走到那條溪邊,隔著長長的野草,他聽見溪下有人在唱歌,倭豆開花黑良心,豌豆開花像銀燈,油菜開花賽黃金,草子開花滿天星……秋林慢慢走過去,一轉彎,看見那個姑娘正蹲在溪邊洗衣裳。秋林端著洗衣盆,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聽著溪水流淌的聲音,突然心生委屈,差點流出淚來。

3

姑娘名叫杜英,比秋林小兩歲,長亭人,平時在三岔公社上讀書,放假了才回長亭。

杜英放了寒假,秋林便日日去溪邊洗衣裳。他自己就兩件換洗衣裳,不能總洗,就搶著將店裡幾個老商業的衣服也拿去洗。吳師傅和齊師傅被秋林弄得莫名其妙,吳師傅還跟馬師傅告狀,說這秋林不站櫃檯,洗衣裳能洗出什麼名堂?馬師傅卻笑眯眯地說,後生有後生的事情,我們莫要多管閑事。

杜英每次到溪邊,總是看見秋林,也是奇怪。

杜英說,你怎麼有這麼多衣裳洗?都是你的?

秋林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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