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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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夜飯,馬師傅和吳師傅櫃檯里外坐著走象棋,秋林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趣,跟馬師傅打聲招呼,走出門去。天色漆黑,秋林沿著溪岸走了走,便往水作店去。走到門口,見水作店裡沒有燈火,木門虛掩。秋林心裡奇怪,推開門,屋裡冰清水冷沒有人。這是罕見事情,秋林印象里,老倌從不出門。秋林狐疑一陣,正要關門離開時,隱約聽見樓上傳來咳嗽聲音。秋林站在樓梯口,抬頭往上看,黑黢黢一片。秋林喊了一聲,老倌,你在上面?樓上似乎應了一聲,又似乎沒應。秋林心中猶疑,往樓梯上走。樓梯踩上去,吱吱嘎嘎響。秋林聽著這聲音,心裡害怕。好容易走上二樓,秋林不敢動,又喊一句,老倌。此時,終於聽見回應,還有咳嗽聲音。秋林順著聲音往前走,進一個房間。

房間不大,借窗外月光,可以看見一張床,床邊一口矮櫥。秋林見老倌卷著一床被,縮在床角。

秋林問,老倌,你怎麼了?

老倌眼皮無力地翻動了下,說,身子不大舒服。

秋林伸手搭老倌的額頭,滾燙,秋林說,你發熱了,要去醫院看看。

老倌搖頭,說,困一覺,發發汗應該能好。秋林環顧四周,只見床前有隻炭盆,沒有生火。木板牆壁有縫,呼呼漏風。

秋林說,你這房子這麼冷,怎麼發汗?

老倌不響,只是蜷縮著。秋林看了難過,轉身跑下樓去。出了門,秋林便往大路方向跑。也不曉得跑了多少路,跑一陣,走一陣,灌了一肚皮冷風,終於跑到三岔衛生所。秋林尋值班護士買來退燒藥,再沿著原路跑回來。秋林照顧老倌服了葯,退了熱,又陪著說了些閑話,折騰一夜,只等老倌合眼睡了,這才回了南貨店。第二日一早,趁師傅們吃早飯,秋林又跑到水作店看老倌。

秋林進門時,老倌和昨日已經全然換了個人,在灶頭邊忙前忙後,絲毫看不出生了病。秋林說,老倌,你該休息休息。老倌卻擺手,說,我這人犯賤,越歇越不行。

秋林走到灶膛邊烤火。灶旁是個長方形的石板豆腐作台,作台上擺著正方形豆腐格子。每日夜裡,老倌將黃豆泡上,等第二日,再將泡開的豆子放到石磨上磨,磨細了,再瀝出豆漿,放到大鍋里去煮。老倌本就瘦小,在這些工具邊站著,更是不起眼。但一日一日,周而復始,他每日做的就是這吃力生活。自從和老倌熟悉,水作店便成了秋林在長亭的唯一去處。獨自在長亭這個地方,秋林心中渺茫,直到遇見了老倌,心思才算有了著落。每日,吃完夜飯,秋林就會到老倌這裡來。老倌忙生活,秋林就幫他干點生活,沒有生活,就坐在灶膛里烤火。坐上幾個鐘頭,身體烤得熱了,回去鑽被窩睏覺。往常難熬的長夜,就不再那麼冰清水冷。老倌也歡喜秋林去,有時,讓秋林跟他講講家裡事情,講講以前學校事情,有時讓秋林南貨店裡帶報紙去,將報紙上內容讀給他聽。老倌不識字,但報紙上事情,他最歡喜聽。在秋林面前,老倌從來不講自己事情。他不是本地人,水作店的房子也是問村裡租的。他為何要來此地,家裡還有什麼人,他從來不說。好像他是孫悟空,石頭裡蹦出來一樣。

秋林坐灶膛里,看著老倌在灶台邊忙碌,忍不住問,老倌,你沒有老婆,也沒有兒女嗎?

老倌面無表情,半日吐出一句閑話,兒女不孝,有倒不如沒有。

秋林沒聽懂,想起昨夜事情,又問,你這樣年歲,一個人待在此地,身邊沒人照顧,要有頭痛腦熱,多少不方便。

老倌說,我要是有你這樣兒子,我就前世修來福氣了。

秋林笑,說,老倌,你當不了我父親,你跟我父親不像,他比你高大,也比你胖。看面相,你倒有點像我外公。

老倌聽了,來了精神,要秋林跟他說說外公事情。

秋林說,我外公像你一般瘦,稍微比你高一些。他以前外國輪船上做生活,後來出了事情回到縣城。我外公頂歡喜吃老酒,那時節,沒有銅鈿買下酒菜,阿婆就動腦筋。每年蠶豆收穫時候,外婆就買來好蠶豆,拿菜刀割個小口子,用油炸了,撒上細鹽,在一個雙喜罐里裝好。那罐子放在一口花梨木大衣櫥上,高得很。我去外公那裡時,總是拉來骨牌凳,踮著腳尖去偷蠶豆吃。那蠶豆炸得蓬鬆,香得掉鼻子。

老倌說,炸蠶豆配老酒,最好滋味不過。

秋林說,我十三歲時,外公就生病死了。外公死了,外婆傷心,半年後也死了。

老倌聽了,嘆一口氣,說,都說做豆腐是世上三苦,但你曉不曉得什麼東西比這三苦還苦?

秋林搖頭。

老倌說,世上最苦,就是送結髮人上黃泉路。

秋林聽了,似懂非懂。

水作店待一陣,師傅們的早飯也該吃好了,秋林便匆匆趕回南貨店。站在櫃檯上,秋林不曉得是不是早上說起外公緣故,整一日,他都覺得悶悶不樂。

秋林記得,外公的老屋道地 里有一株葡萄樹,但他從來沒吃過那上面的葡萄。因為葡萄還未成熟,附近的鳥都飛來啄。但外公從來不趕,他總是端坐在中堂左邊的那條太師椅上,人坐得筆直,喝著老酒,眯著眼睛看那些鳥啄葡萄。

小時,外公對秋林最好。秋林去,總是叫外婆去碼頭上買新鮮海貨。但外公不歡喜秋林的父親。從上海回來後,秋林父親一日都沒到他屋裡來看望過。父親膽小,從來都是謹小慎微。外公在上海出了事情回來,父親因為是機關幹部,怕吃連累,便有意跟外公劃清界限。秋林記得,外公出殯那一日,送葬隊伍里沒有父親的身影。他一直尋,一直尋,最後才在隊伍的尾巴後方看見父親。父親與隊伍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孤零零的一個。隊伍走,他就走,隊伍停,他就停。父親佝僂著身子,看上去那麼瘦小,小得像一片樹葉,似乎一陣風就能將他吹走。

父親一世都是膽小謹慎的人,可最後,還是落了那樣下場。秋林想,這世上的事,跟膽子是沒有關係的,膽大了躲不開,膽小了,卻還是躲不開。

秋林伏在櫃檯上,心裡難過。他曉得,自己難過不是因為想起外公,而是想父親了。

2

秋林在櫃檯上練算盤,馬師傅站在邊上看,看一陣,馬師傅突然抬起頭往櫃檯外招呼,米粒啊,真難得來,今朝要買些什麼?

秋林也抬頭,看見門口走進一個女人。女人下巴很尖,眼角上掛,雖然身上粗布衣裳,但看上去卻和村裡其他女人不同。

米粒站到櫃檯前,有點拘束,說,想做件衣裳。

馬師傅有些意外,但意外神色一閃而過,照舊平常語氣。

馬師傅說,勞苦一年了,是要做件新衣裳穿穿。

米粒說,不是給我做,是給家裡男人做。

馬師傅說,一樣的,一樣的,大明身高胖瘦我曉得。是做上衣,褲子,還是整通?

米粒說,想做整通。

馬師傅眯起眼睛,扳指頭算了算,隨口報出了布匹尺寸。

米粒說,准作嗎?

馬師傅笑眯眯看著米粒,說,你放心,准作的。

米粒便不語,低頭仔細挑了布料。馬師傅拿剪刀按尺寸裁了,用粗紙包好。米粒付了錢,拿著布料走出門去。

秋林看著米粒走遠,說,馬師傅,這個女人哪裡來的,從來沒見過。

馬師傅未開口,吳師傅斜眉眯眼,在旁邊搭腔。

她不常來,你自然沒見過。這女人可有名氣。哎,老馬,也是怪起來了,你說這米粒平時油鹽都不捨得買,今朝倒是有錢給男人買布做新衣裳,還買整通。你看出端倪來沒有?

馬師傅說,莫亂猜。

秋林說,聽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吳師傅說,外鄉來的,據說是逃荒逃到此地,後來又嫁給了本村的大明。

秋林說,哪個大明?

吳師傅說,就是山上那個和尚的兒子,你小鬼不曉得的。哎,老馬,說起來那和尚也死了兩三年了吧?

馬師傅說,應該有了,辦喪事時,輓聯還是尋我寫的。

吳師傅說,那和尚活著時,多少活絡的一個人,那張嘴講天講地,村裡老太婆都去他廟裡送香火錢。也是奇怪,那大明倒一點不像和尚,木頭木腦,嘴巴上像抹了漿糊,只是一身笨力氣。

吳師傅轉頭看秋林,笑嘻嘻的。

吳師傅說,小陸,你最近水作店老倌那裡去得勤。你可小心,夜裡莫亂去,年歲輕輕的,莫髒了眼睛生偷針。

秋林呆住,不懂吳師傅意思。

馬師傅用手指敲櫃檯,說,好了好了,莫講些閑話了。對了,老吳,齊師傅說幾時回來?

吳師傅說,好像還要兩三天辰光。

馬師傅說,這次怎麼回去這麼長久?

馬師傅提起齊師傅,秋林又想起那天晚上齊師傅說的閑話。齊師傅說餅乾罐上做著記號。這記號要做便是店長做。馬師傅這麼忠厚一個人,會有那種手段?秋林將信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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