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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路邊清冷,風刮過裸露的山體,嗚嗚地響。轉角處,現出一個黑點,慢慢近了,最後停在眼前,是一輛拉柴的手拉車。手拉車上,柴捆堆得整齊,成一個凹字形,中間鋪著金黃色的稻草,乾燥蓬鬆。
齊師傅蜷著身體,坐在乾燥的稻草上,搖搖晃晃,雙手縮進袖筒,眯眼看著長亭的那個路口越變越小,越變越遠。長亭離城裡十幾里路,不遠。但齊師傅回城,從不走路。他花兩毛錢,讓拉柴人拉自己回城。齊師傅一月回兩次家,拉柴人記住日子,從不耽誤。
進了城,風小了,不冷了,齊師傅也有了精神。手拉車一路拉到中大街,興國飯店門口停落。齊師傅慢慢爬下來,從內袋裡掏出兩毛錢,遞給拉車人,說句辛苦,走進興國飯店。飯店裡熱氣騰騰。齊師傅尋個窗邊位置坐下。老闆姓方,認得齊師傅,走過來拔香煙。
方老闆說,齊師傅,最近來得疏了。
齊師傅說,南貨店裡忙。
方老闆拿自來火給齊師傅點煙。
齊師傅,你今年也五十多歲了,何必城裡鄉下跑。你還缺那幾塊工資?
齊師傅說,我哪有銅鈿,賺來幾塊鈔票都填了這張嘴。
方老闆說,齊師傅莫說笑,你的家底誰不曉得,吃點喝點,幾世都用不完。
齊師傅說,只好個名頭。有什麼時興菜?
方老闆說,剛挖的冬筍,跟肉片炒,味道頂贊。
齊師傅說,好,那就要一個冬筍肉片。
方老闆說,有新撈上來的牡蠣,鮮得掉頭髮。
齊師傅說,好,開水燙一燙,弄一個蘸碟,倒點醬油,放點薑絲。有黃梅童嗎?
方老闆說,有,透骨新鮮,舟山的船剛打上來的。
齊師傅說,來三條,用雪菜燒,放些番薯面在魚湯里,當主食。
方老闆去忙,齊師傅坐在窗邊,抽一口香煙,吐在玻璃窗上,玻璃窗上綠頭蒼蠅嗡嗡響,被煙一裹,昏了頭,直在玻璃上團團轉。
菜慢慢上來,齊師傅拿起筷子,細嚼慢咽,獨自吃了一個鐘頭。吃完了,滿足地點一根香煙,吞吐起來。抽完,付錢,出門,沿中大街,由東往西走一段,走到路口,往北轉,往解放路方向走。
解放路原是縣城裡做水產頂有名的一條街。舊時,這條街不叫解放路,叫瀝石街。最有名是水產生意,街道兩邊十幾家買賣,做的都是水產。水產運到此處,海水河水滴滴瀝瀝,青石板路面似乎從來都沒有干過,街名也因此而來。齊師傅家就住在解放路尾巴,是一座兩層小屋,原來就是這條街上最有名一家水產鋪面。
齊師傅進門時,秀娟正一個人坐著吃夜飯。
秀娟說,你怎麼今朝回來,吃過了嗎?
齊師傅說,在興國飯店吃的。
齊師傅坐床沿上,秀娟便擱下碗筷,起身去倒水。
齊師傅說,你先吃飯。
秀娟說,我吃好了,先給你解乏。
秀娟拿來盆,摻了冷熱水。齊師傅伸腳試了試,說,涼了。秀娟便拿熱水瓶又加了熱水。
齊師傅泡著腳,秀娟收拾碗筷。
齊師傅說,羅成最近有沒有回來?
秀娟說,回來過一次,吃了苦頭。
齊師傅說,吃啥苦頭?
秀娟說,班級里有個壞坯子,問他借十塊鈔票。
齊師傅說,羅成給他了?
秀娟說,他哪有那麼許多銅鈿?那個壞坯子不相信,讓他將衣兜褲兜全部翻出來,最後將鞋子里鞋墊都抽出來抖落。羅成僅有兩塊打菜的銅鈿全部被他拿走。整一禮拜,幾乎吃白飯。
齊師傅說,為什麼不尋老師?
秀娟說,他哪裡敢?從小就是膽小的人。還特意叮囑我,不要跟你講,怕你尋到學校去。
齊師傅聽了,臉色轉青。
秀娟問,水冷了,要不要再加點熱水。
齊師傅搖頭,你把水倒了吧。
秀娟端水出去,齊師傅用毛巾擦乾腳。坐在床沿上悶悶吃煙。
夜裡,躺在床上,秀娟說,我總是擔心羅成。羅成性格弱,再半年,讀完高中,不曉得幹什麼好。
齊師傅說,你莫擔心,我心裡有數。
秀娟說,總是我作的孽,要是當初不給你出那個主意,也不會有現在的事情。
齊師傅說,你又講這些做什麼?
秀娟說,我曉得,你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羅成畢竟是我親生,從小到大,都是吃虧,到了這一步,我總是要為他說句話的。
齊師傅說,我都說我心裡有數了,你莫要逼我。
秀娟聽了齊師傅的話,心中莫名委屈,背過身,眼淚就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2
齊師傅有兩個兒子,大一個叫齊海生,小一個叫齊羅成。齊師傅的兩個兒子來得不易,三十多歲,秀娟還沒懷上。齊師傅雖然沒閑話,但秀娟心裡內疚,總是偷偷出眼淚,暗自埋怨自己。
這一年臨春節,秀娟家來了一個從來不走動的親眷。山裡來的,拎著一袋子推板山貨來串門。親眷坐下,稍稍寒暄,跟秀娟說起自家的事情。最後說到自己女人,竟開口罵起來。
親眷說,我那個女人,別的本事沒有,唯獨能生養。腿一張一個,腿一張一個,五六年光景,一口氣生下四個兒子。四個兒子就是四個無底洞,怎麼填都填不滿。我們又不是大人家,底子薄,原本就是田地里挖銅板,勉強度日腳。添了這四個討債鬼,這日子真是不曉得怎麼過了。
秀娟耐心聽著。其實親眷剛一開口,她便聽出門道,肯定是鈔票上落事情。也不是什麼要好親眷,原本打定主意,尋個話口將他回絕。可聽他說起他女人能生養的事情,回絕的話在舌頭尖轉了一圈,又咽回肚皮。
秀娟到房中拿出二十塊鈔票,遞給他。
秀娟說,現在各家都困難,我也給不了你許多。這點錢,你拿去。改日,我幫你打聽,有什麼賺銅鈿生活讓你女人去做。
親眷接過鈔票,連連稱謝,高興而去。
過了年,正月里,秀娟讓齊師傅同她去山裡親眷家拜歲。齊師傅暗自納悶,不曉得何時生出這麼一份親眷。問秀娟,秀娟也講不清爽。親眷見秀娟夫妻來,高興得不得了,忙前忙後,角角落落翻出各種能吃的東西,讓老婆湊一桌菜。秀娟見到親眷老婆,暗中觀察,果然是個健壯的女人,屁股又圓又大,像只南瓜。
親眷的老婆叫美姑,燒飯時,秀娟便偷偷問她,你男人尋我幫你找份工,現在有個生活你願不願意?
美姑問,什麼生活?
秀娟說,我有個熟人,家中有錢,不會生養,你幫幫他。
美姑說,怎麼幫?
秀娟說,只做一陣露水夫妻,幫他生養一個。
美姑聽了,兩頰發紅,說,怎麼好這樣,被人家曉得,脊梁骨戳穿。
秀娟說,怎麼會被人曉得?這種事情,天知地知。
美姑說,生小鬼不容易,生一次就是過一趟鬼門關。
秀娟說,你生過四個小鬼,熟門熟路,生起來不會吃苦。
美姑遲疑,說,為點鈔票,這樣的事情不上算。
秀娟說,怎麼會不上算?你家裡四個小鬼,加上你們兩個,六張嘴巴。你男人能掙多少,養得住六張嘴巴嗎?現在,餓死人的事情也不少見,這麼多嘴巴,你怎麼喂得飽?辛苦生出來,肚皮餓死才是真真不上算。
美姑說,我這樣,對不起我男人。
秀娟說,有什麼對不起?你給他生了四個,現在給我那熟人生一個,算得了什麼?你拿了鈔票,養大四個小鬼,又幫助別人延續香火,這是積德行善,是送子觀音。後代子孫曉得這樣事情,不但不埋怨,反而早燒香,晚點燈,一世供奉你。
美姑神色恍惚,低頭悶了半刻,問,到底能給多少鈔票?
秀娟說,就一年,每月給三十塊。如果生不出,就算數。如果生了,生下男小鬼再給兩百,囡一百。
美姑想了想,點頭答應了,說,跟我男人怎麼說法?
秀娟說,我跟你男人說,介紹一個生活給你做。要去舟山,幫人曬魚鯗。去一年,每月三十塊工鈿,他自然會高興答應。
美姑再沒有顧慮,秀娟當即掏出三十塊鈔票塞給她,算作定金。兩人商定,出了正月十四,美姑就到秀娟家來。
回去路上,秀娟問齊師傅,這女人怎麼樣?
齊師傅不解,問,什麼怎麼樣?
秀娟說,我與她談好了,給你生兒子。
齊師傅差點跳起來,說,你怎麼好這樣做?
秀娟委屈,說,我不這樣做,又能怎麼做?你早已過了三十,我嫁給你許多年,一直沒能給你生下一男半女。你曉不曉得人家背後都說我是雌雄雞,毋生蛋。受些委屈我也算數。但你齊家沒有香火,這麼大罪過,我擔不起。
齊師傅聽了,也是一陣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