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1

秋林姆媽站在灶台前忙碌,籠屜里,一陣陣蒸汽熱騰騰地翻滾。籠屜里蒸的是隔紗糕。隔紗糕是一種米粉糕,米粉放進籠屜里蒸,下面會隔上一層紗。以前,只有過年才會做隔紗糕。秋林心裡明白,母親做糕點是要去看父親,這是父親最喜歡吃的點心。

秋林姆媽說,上一次去時,你父親問你畢業分配的事,我只說你分在了機械廠。你莫怪姆媽說亂話,牢里日腳難熬,我也是想讓他聽了心情寬慰些。

秋林坐在灶膛邊,沒響,只拿著一根樹枝劃著地上的灶灰。

秋林姆媽又說,明天我去餘姚,你有什麼閑話要我替你講?

秋林聽了,還是不作聲。

你莫亂盤算,爸爸不讓你去看他,自有他的道理。從小到大,他對你頂好。每次去餘姚看他,總是詳細打聽你的事情。一說起你,眼睛裡就冒了光,總是聽不夠。

秋林坐在灶膛里,覺得面孔被灶膛里的火焰熏得難過,便站起身來。秋林說,我去衛國家。說著,便往門外走。

衛國家住在城南,城南有幾棟民國年間的別墅,給縣裡頂大的幾個領導住。別墅背後是飛龍山,屋前是將軍湖。衛國父親是南下幹部,縣裡武裝部當部長。山上種滿楓樹,一到秋天,飛龍山上滿是紅葉搖曳,漂亮極了。每年楓葉紅時,衛國父親就會帶衛國爬山,爬到山頂,衛國父親雙手叉腰,望滿山紅楓,大聲念誦《七律·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

衛國跟秋林從小同學,頂要好一個朋友。衛國父親也歡喜秋林。秋林父親出事時,他也鳴不平。他告訴秋林,你爹坐牢,你就當我是你半個爹。他又跟衛國說,衛國,你要好好對秋林。你對他不好,我拿皮帶抽你。

讀書時,最作興穿軍裝,衛國個子大,整天穿著父親的黃軍裝,派頭十足。衛國借秋林穿過,但秋林太瘦,撐不起來,穿著像稻草人。畢業後,衛國本是想去當兵的,但他父親不肯。父親說,部隊名額有限,我是武裝部長,把當兵名額給了你,別人怎麼想?考慮再三,父親說,你還是去當工人吧。衛國父親讓衛國去縣第一機械廠當工人。第一機械廠是縣裡最紅的工廠。衛國偷偷去工廠轉了一圈。廠里正好從捷克斯洛伐克進口了一台機床,六七米長,威風得不得了。當時廠里工人都饞癆,都爭著想去開那台捷克機床。衛國回家,跟父親說,要自己當工人可以,但必須是要開捷克機床。就這樣,衛國就去了第一機械廠,成了一名開捷克機床的工人。

衛國見了秋林,有些埋怨,說,工作分配了幾個月,你也不告訴我一聲,問你姆媽,才曉得你去了鄉下南貨店當夥計。什麼時候,我也去你那裡嬉。

秋林說,鄉下地方,有什麼好去?

衛國伸手在秋林肩膀上打了一記,說,怎麼革命情緒這麼低落?

秋林說,煩心。

衛國說,煩什麼心?

秋林搖頭,說,我也說不清爽。

衛國想了想,說,莫多想了,我帶你看電影去。電影院里正在放一部日本電影。衛國壓低聲音,聽說是講日本堂子店裡的故事,裡面女人都不穿衣裳。

出衛國家往西走,過天主堂,轉個彎,便是桃源街。電影院便在桃源街中段。電影院門口一塊小黑板,黑板上寫著六個字,日本電影《望鄉》。黑板旁邊有個一尺寬的售票口,此刻早已擠滿了買票的人。衛國沒有排隊,跑進旁邊一間小屋,裡頭有電影院工作的同志,有一位是他父親的熟人。過一陣,他走出來,手裡拿兩張電影票。

時間還早,兩人便又去買甘蔗。電影院附近,點心鋪,甘蔗攤,瓜子攤,小人書攤,都是買賣。買了甘蔗,秋林轉過身,見街對面站了一個姑娘,梳兩根辮子,穿一件白色連衣裙,裙子上有碎花。竟是春華。春華輕輕刮著鬢上的髮絲,向左右張望。不遠處,一個穿軍裝的男人朝她走近,這個人二十幾歲,身材刮挺,生得清爽,兩道眉毛又粗又黑。不曉得為什麼,秋林看著他,就覺得他身上軍裝特別乾淨,特別綠。

是個軍官。衛國說。

秋林說,你怎麼曉得?

衛國說,我怎麼會不曉得?兩個口袋的是大頭兵,四個口袋的,定是軍官。

正說著,春華好像也看見秋林和衛國,沖著兩人招手。秋林裝作沒看見,趕緊掉頭就走。衛國在身後叫,陸秋林,你去哪裡,電影不看了?秋林不應聲。衛國趕上來,用胳膊撞了撞秋林,說,怎麼,難過了?

秋林說,亂話三千,我難過什麼?

衛國說,春華啊,你看見那男的,難過了。

秋林說,你放屁。

衛國說,連我都要瞞啊,你念書時就頂歡喜春華。

秋林說,你莫要瞎講。

秋林快走幾步,在路邊尋個台階坐下。衛國坐他旁邊,遞一節甘蔗給他。

衛國說,春華現在不得了了,分配到百貨公司當售貨員。城裡人都曉得百貨公司有個畫報一樣的女人。聽說每日還有鄉下人趕上來,什麼都不買,就為看一看這個美女春華長什麼樣。

秋林吐出一口甘蔗渣,說,誰信?春華也就是一般相貌。當時我們班裡那麼多女生,她也沒有顯出來。

衛國說,你怎麼不早說?你早這麼說,我就去尋春華談對象了。

秋林說,那你現在儘管去尋好了。

秋林站起來,拍拍屁股,說,再去尋個什麼地方嬉一嬉。

衛國說,不看電影,還能去哪裡呢?

秋林想了想,說,哎,衛國,你帶我到你的機械廠去看看吧。

衛國說,廠里有什麼好看?

秋林說,我媽讓我拍張照片給我爸爸。

衛國愣一愣,說,行,那先去我家裡拿照相機。

兩個人到衛國家裡拿了照相機,趕去第一機械廠。秋林走進衛國的車間,站在當中那台五六米長的機床前,汗毛倒豎。這個機器比他想像的還要大出許多,放在車間里,像一艘軍艦。秋林屏住呼吸,伸手搭在冰冷的機器上。秋林心裡難過,如果不是父親的事情,也許自己也能坐到這機床上面去。

秋林站在捷克機床前,讓衛國給自己拍了一張照片。

一個禮拜後,照片洗出來了,洗了兩張。一張交給了姆媽,另一張,秋林把它貼在了自己的床頭。

不曉得為什麼,看見這張與捷克機床的合影,秋林總會想起春華來。

2

南貨店所在地方叫長亭。據說,長亭這個地方最早真有一個亭子,後來風吹雨打,亭子塌了,才又建起個路廊。長亭是縣城出西門去往台州府的必經之地,來往客人走到此處,可以在路廊里歇歇腳,喝些水,吃些乾糧。時日久了,旁邊就生出些生意,再久一些,人更多了,就有了個長亭村。

路廊東面有一座矮山,山腰處有一座小廟。路廊西面,橫擺一條溪流,溪上架一座石橋,過石橋,便是長亭村。南貨店在村東,清代的老房子,四開間,兩層的木結構,上木門板子。

秋林新到南貨店,白天人來人往,熱熱鬧鬧,倒也不覺得苦。夜裡冷清,一躺在床上,就想父親,想母親,想著想著,總出眼淚,覺得日子難熬。想得累了,好不容易困著,半夜又會被餓醒。十七八歲的後生,還在長身體,總是覺得肚皮餓,覺得沒吃飽。醒過來,就聞見樓下那些餅乾紅棗香味。秋林在黑暗中盤算,這麼多東西,吃一點,他們應該也不會曉得。就算曉得了,自己也可以學他們樣子,用些手法,將賬平上。但終是想想,不敢。

這一夜,秋林又半夜餓醒。實在熬不住,便踮腳尖下了樓梯。可走到櫃檯前,他又遲疑了。盯著玻璃罐子上的光亮,用力吞咽口水,想像餅乾在嘴裡嚼動發出蓬脆聲響。想一陣,秋林猛扇自己一個耳光,轉身開小門往外快步走出。

秋林在夜色中一路走到了河邊。離店裡遠了,秋林的腦子也漸漸冷下來。他尋一塊石頭坐下,聽著水響。夜裡無風,草叢裡早早上了霜,一會兒,褲腳便濕了。秋林坐不住,起身看見長亭村裡一片漆黑,唯獨路廊邊的水作店還亮著燈。墨色的天空里,一股白煙衝天。秋林便起身往白煙處走去。

水作店的門敞開著,屋內蒸汽騰騰。秋林進門,看見做豆腐老倌正在大土灶邊忙上忙落。灶上是一口大鐵鍋,鍋上套一個大木桶。老倌身材單薄,站在大木桶前,瘦小得像只猢猻。

見了秋林,老倌有些吃驚,說,這麼晚還來買東西?秋林搖頭,有點支吾,不買東西,夜裡困不著。秋林咽了口口水,說,我想在你灶膛里坐坐,剛河邊走路,褲腳上沾了霜,都濕了。

老倌說,你儘管坐,正好幫我望望火。

秋林灶膛邊坐下,膛火正旺,沒一會兒,人就暖和了起來。

秋林問,你鍋里在燒什麼?

老倌說,熬豆漿。

說著,老倌走到櫥櫃里翻,翻出兩隻饅頭,擱到木桶上。豆漿煮好了,饅頭也熱了。老倌遞給秋林一隻,說,你一隻,我一隻,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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